棒梗抬头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浸透水的粗布,沉甸甸地压在四合院的天空上。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吹得人后颈发凉。
此刻,屋檐下家人沉重的心情,正如同这阴沉沉的天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棒梗,把这件棉袄带上吧?这天气眼看就转凉了。”秦淮茹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棉袄,她眼角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
“四九城的爷们儿,非得要往外跑。”贾张氏牵着重孙子的小手站在院门口,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声音却比往日软了一些,“要是折在了外头,可别哭着回来?”
贾张氏嘴上说的硬气,手却悄悄的往孙子的军绿书包里塞了几个煮鸡蛋。
贾东旭坐在藤椅上,对儿子招了招手,将五十块钱和一把粮票塞在了棒梗的手里。最终只说出一句,“路上当心,注意安全。”
“我送你去火车站。”周翠翠轻声的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嗯!”棒梗点点头,喉咙里一片的苦涩。他狠了狠心,背起挎包和行囊就往外走。
内衣内侧缝了暗袋,里面藏着三十块钱。临上车前,周翠翠悄悄的在丈夫耳朵边说了一句,如果不仔细摸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绿皮火车进站的时候,月台突然喧闹了起来。穿蓝布衫的旅客扛着蛇皮袋挤作一团,卖烤红薯的小贩推着炉子在人群里穿梭,远处传来了卖瓜子花生的吆喝声,混着火车鸣笛的尖啸声。
棒梗看了眼妻子,他望着月台上渐行渐远的身影。
这趟南下广州的火车,将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命运,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都随着车轮的轰鸣声,碾进了铁轨的缝隙里。
棒梗背着帆布包挤上了火车,在硬座车厢里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邻座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广东商人,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两撇修剪的整齐的小胡子。他正用粤语和同伴谈论广州的生意经,说“十三行”的丝绸如何走俏,连声音里都带着点得意。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儿、煤烟味和烤玉米的香气,棒梗的对面是个年轻的妇人。
抱着啼哭的婴儿,脸颊被秋风吹得通红。她侧过身子撩起衣襟喂奶的时候,婴儿的小手挥舞着,抓住她鬓角的一缕头发,她便轻轻的哼起走调的摇篮曲,眉眼间尽是疲惫的温柔。
斜对角坐着一个内穿的确良衬衫、外穿大衣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捧着《青年文学》看得入神。
当火车经过黄河大桥的时候,夕阳把桥身的钢架染成了金色。棒梗望着窗外翻涌的麦浪,忽然想起父亲贾东旭说过的话,“南下的人都是闯海的人,要像黄河水一样,看着平缓,底下却有奔涌的劲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挎包,那里还藏着父亲塞给他的五十块钱,此刻正贴着心跳的位置,暖得人鼻尖发酸。
夜里,棒梗是被车厢里面的一阵骚动惊醒的。
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乘警正打着手电筒检查乘客的行李,光束扫过之处,有人缩紧了脖子,有人偷偷的把包往身后藏。“有旅客反映财物失窃,请各位配合检查!”
乘警的喇叭声刺破了黑暗,像一把刀劈开寂静。
棒梗下意识的摸向了怀里的挎包。,
衰鬼!
邻座的商人用粤语小声的嘟囔着,起身去抽烟处避风头。
绿皮火车在郑州站停靠的时候,原本趴在位置上的棒梗醒了,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头发现邻座戴鸭舌帽的广东商人不见了。
原本堆在座位下面的蛇皮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破旧的棉被。
“请各位旅客看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注意扒手!” 远处传来了乘警用喇叭喊话的声音。
棒梗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急忙检查怀里的挎包,发现挎包的边缘有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像一张开的嘴。里面差不多的二十块钱是不翼而飞,显然是自己睡觉的时候,挎包被人用刀片划开了。
冷汗顺着鬓角滑进了领口,棒梗已经慌了,这火车上真的有扒手?
“同志,您看没看到有人动过我的包?”棒梗一把抓住了路过的乘务员衣角。
“火车上人来人往的,谁知道谁拿的?” 穿蓝制服的女乘务员瞥了眼他破旧的帆布包,嘴角往下撇了撇,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自己不看好东西还赖别人!”
“乡巴佬!” 女乘务员说罢一甩手“噔噔”的走了。
“唉!”棒梗颓然的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中原田野,
临行前,父亲贾东旭塞给他的五十块钱。此刻,还有三十块正藏在贴身的暗袋里。
幸好他听父亲的话,把钱分成了几份藏在不同的地方。但即便如此,那丢失的二十块钱也足够让棒梗心痛不已---那可是全家人半个月的口粮钱啊。
对面又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年轻的妇人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
斜对角看《青年文学》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棒梗注意到他的脚边多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之前明明没有的,难道是自己恍惚了?
年轻人抬头的时候恰好与棒梗的目光相撞,四目相对之间,棒梗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闪过了一丝的慌乱,年轻人随即又低头翻开了杂志。
火车即将进入武昌站的时候,车厢里忽然又再次骚动了起来。
两个乘警从车头方向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在风里乱蓬蓬的,像一团乱草。
“就是他!” 老太太指着斜对角的年轻人对乘警说道,“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亲眼看见他往我座位底下塞东西的!”
“我没有,老太太你不要胡说八道!”年轻人闻言猛地站了起来,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通红的眼白。他手忙脚乱地去扶眼镜。“我一直在我的位置上,没有走动过,你肯定认错人了!”
“同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上了年纪的乘警皱着眉头,伸手去拉年轻人的胳膊。
“同志,你们不能冤枉人啊!” 年轻人明显的慌乱了起来,“这位大哥可以给我作证,我真的没有离开过这个车厢啊!” 年轻人忽然一指棒梗。
“同志,你们认识?”另外一个乘警对棒梗说道。
“不认识,不认识!” 棒梗感觉自己的心慌乱的很,他可不敢说瞎话,“我一路上都是睡觉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
“行了,有什么话等会慢慢的说。”乘警推着年轻人往前走,年轻人回头的时候,眼神像刀子似的剜了棒梗一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恨。
棒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望着年轻人被带走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胡同里打架,被人冤枉时候也是这种滋味---有苦说不出,有理讲不清的感觉。
火车在武昌站停靠了十五分钟。棒梗去了厕所回来,发觉自己的被子似乎被人翻动过了---棉絮从破洞里露了出来。
可再一看,所有的人都在打盹,他也不敢询问,只好把被子往怀里拢了拢,像搂着个易碎的玩具。
当绿皮火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广州站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站台上飘着咸湿的海风,混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像是一首跑调的歌。
棒梗随着人流涌向出站口,发现通道两侧站着好几个民警,身后贴着“打击流窜犯罪”的木牌,正在逐个检查出站旅客的行李。
棒梗下意识护住挎包,背着被子,衣服,跟着人流往出口挪动。
出站口外则是另外一番的景象了。
“喂,这是不是你的?”有个穿花衬衫的的家伙笑嘻嘻的奔棒梗走了过来。
棒梗刚走出火车站,满眼都是卖甘蔗的小贩挑着担子穿梭其间,他还没来得及喘气,忽然感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
棒梗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一穿花衬衫的的家伙,手里晃着个破钱包。
“啊!不是,不是!” 棒梗想起了之前听人说的,在外面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大哥,唔好紧张嘛!” 穿花衬衫的的家伙一指棒梗胸前的挎包。
“嗬!这丫挺的贼坯子!”棒梗低头一看,这颗心立马凉掉了,出师不利啊!挎包里面仅剩的两个鸡蛋也不见了,连个蛋壳都没给自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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