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庭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循环，但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检测依旧进行，但频率降低了，那些过于侵入性的、针对精神压力的测试项目被悄然取消。索兰医生和专家组的提问，开始更多地围绕古地球的哲学、艺术和情感理论，他们甚至带来了一些经过严格筛选的古地球文学片段，让温眠解读其中的人物动机和情感逻辑。
温眠隐约感觉到，那双在数据流尽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再仅仅满足于生理层面的数据采集，而是试图理解她思想世界的运行法则。
这天夜里，皇宫深处，皇帝专属的冥想室。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是君无赦用来进行深度思考、梳理庞大帝国信息流的场所。他悬浮在房间中央的力场基座上，周身连接着细微的能量流，与帝国信息网络保持着高速连接。
他在复盘遇刺事件的所有数据，从刺客的改造痕迹、武器来源，到“深空低语”教派可能的残余据点，再到宫廷内部的安保漏洞……一切都在他的脑内以三维模型和数据流的形式飞速运转，逻辑严密，条理清晰。
然而，当数据分析告一段落，绝对的寂静降临之时，一个“杂音”不受控制地侵入了他的思维核心。
不是数据，不是逻辑推演，而是一幅画面。
是温眠推开璃塔，挡在那支注射器前的瞬间。是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恐惧与坚定的表情，是她手臂被刺入时，身体因为疼痛和毒素而微微颤抖的样子，还有她昏迷前，用微弱声音说出的那句话——
“因为……她是个人啊……”
紧接着，是更早的画面。她在模拟舱中，闭眼吟诵古老诗篇的侧脸；她在休息厅里，谈到“人性温暖”时发亮的眼眸；甚至是在最初那个庆典日，她逆着混乱的人流，用那种古怪的语言和手势试图安抚他时的专注……
这些画面清晰得惊人，带着一种无法被数据化的“质感”，反复闪现。
君无赦试图将这些“杂音”归类、分析、清除。他调取了温眠所有的基因数据、成长记录、行为模式分析报告。数据显示，她的行为源于一种低效的“利他主义”本能，可能与古地球特定谱系的文化遗传有关，属于可以被解释、但需要被优化的不稳定因素。
逻辑告诉他，应该继续将她作为特殊样本观察，提取其“安抚”能力的有效成分，将其技术化、武器化，同时抑制其不可控的“非理性”行为倾向。这是最符合帝国利益的处理方式。
但是……
一种陌生的、沉闷的、类似于生理不适的感觉，在他胸腔深处萦绕不去。尤其是在回忆起她倒在怀里，脸色苍白、手臂上插着注射器的画面时，这种不适感会骤然加剧。
他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匹配度99.81%的璃塔身上。她的基因序列完美，智力超群，情绪稳定，对帝国忠诚，是所有计算模型中的最优解。他应该将资源向她倾斜，确保她的安全，为未来的基因结合做准备。
然而，当璃塔完美的影像和数据出现在脑海中时，带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浏览帝国星图某块区域般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乏味。
而那个0%的、总是带来麻烦和意外的温眠，却能让他的数据处理核心出现明显的延迟和错误率上升。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君无赦猛地切断了与外部网络的连接，从力场基座上落下，站立在纯粹的黑暗中。他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位置。那里，帝国最顶尖的基因引擎正以绝对稳定的频率搏动，维持着他强大的生命体征。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物理的心脏搏动之下，似乎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混乱的、不受控制的律动在干扰着他。
这不是伤病，不是攻击。这是一种源于他自身内部的、逻辑无法解释的紊乱。
他走到冥想室边缘，调出了遇刺事件后，温眠昏迷期间的生命体征监控记录。画面中，她脆弱地躺在医疗床上，各种管线连接着她。而记录显示，在他那次短暂触碰她的额头时，他自己的多项生理指标——心率变异率、皮肤电反应、甚至某些特定脑区的活动水平——都出现了短暂的、偏离基准线的波动。
当时他将此归因于对事件本身的关注和对异常样本的探究欲。
但现在，他无法再如此简单地自我欺骗。
那个0%的无关者，不仅仅是在干扰帝国的完美蓝图，她更像是一种……病毒？一种无法被现有杀毒程序识别、却正在缓慢侵蚀他绝对理性核心的未知程序。
他回想起温眠在观星台说的话：“……能让像您这样的强者……在偶尔感到疲惫时，也能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重担的地方的东西……”
疲惫？
他从未承认过这种感觉。帝国皇帝不需要，也不能有“疲惫”。
可是，为何在想起她带着点无奈又执拗的笑容时，那始终紧绷的精神域，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渴望松弛的涟漪？
“荒谬。”他再次对自己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空洞。
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这个词的分量。
理性之壁上，因为那个温暖而“低效”的存在，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他依然掌控着庞大的帝国，依然是最高的统治者，但他开始意识到，在他那由冰冷科学构筑的世界的对面，存在着一个他无法用任何公式和算法去完全征服的领域。
而那个领域的入口，似乎就系在那个被他囚禁在静庭的、小小的历史学者身上。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他下达了一个指令，不是给内务官，也不是给专家组，而是直接连接到了静庭的智能管理系统。
指令内容很简单：将静庭内部的访问权限，提升至仅次于他本人和索兰医生的等级。同时，解锁了对古地球非敏感历史文献数据库的绝大部分访问权。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连接上帝国的信息洪流，试图用无尽的数据和工作来淹没那恼人的“杂音”和胸腔深处陌生的悸动。
然而，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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