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架倒塌的巨响在封闭的画室里久久回荡，如同颜堇内心崩塌的堤坝。
他踉跄地站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总是燃烧着疯狂或迷茫的眼睛，此刻被一种近乎碎裂的震惊占据。他看看手中那张画着贝壳的陈旧小稿，又猛地抬头看向温眠，视线在她脸上和那幅少女侧影画之间疯狂切换。
重叠。无处不在的重叠。
不仅仅是侧脸的轮廓，还有她低头时脖颈微弯的弧度，她专注时轻轻抿起的唇角，甚至她握着画笔时，指尖那种稳定而又轻盈的力道……所有这些细节，都像一把把钥匙，粗暴地捅进他记忆锈死的锁孔，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你怎么会……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的问题不再是艺术家对缪斯的审视，而是一个迷失者对着可能知晓他过去真相的人，发出的惶恐质问。
温眠缓缓放下手中的修复笔。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那幅被颜堇丢弃在地上的少女侧影画旁，弯腰将它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刚沾染的灰尘。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珍视，仿佛这不是一幅被颜堇定义为“不值一提”的旧稿，而是某种珍贵的信物。
“我是温眠，”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混乱的视线，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受雇来修复《虚妄之灵》的修复师。”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像是一滴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颜堇猛地冲上前，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但在触及她沉静目光的瞬间，手臂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不！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低吼着，眼中布满血丝，“你认识她？画里的人？还是说……你……” 那个荒谬的、呼之欲出的猜测，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无法说出口。
温眠没有回避他的逼视，也没有承认什么。她只是将手中的画框轻轻放在一旁的工作台上，让画中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女侧影，正对着颜堇。
“颜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他狂躁的屏障，“您是否想过，您一直追求的‘极致情绪’，它的源头，或许并不是剥离和囚禁带来的痛苦？”
她指向那幅侧影画，“这幅画里的宁静与温暖，难道不也是一种极致吗？它或许没有后期作品那样具有冲击力，但它所蕴含的……是完整的，是灵与肉未曾割裂的和谐。”
“闭嘴！”颜堇厉声打断她，抗拒着这种直接撼动他核心艺术观念的话语。他构建了整个世界的理论基础正在被动摇，这比灵感枯竭更让他恐惧。“你懂什么艺术！极致的美丽必然伴随极致的痛苦！只有掌控，只有剥离所有世俗的牵连，才能捕捉那最纯粹的瞬间！”
但他的反驳，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因为在他嘶吼的同时，他的眼睛却无法从那张侧影画上移开。画中那温暖的、完整的、他早已弃之如敝履的“和谐”，正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力量，猛烈地撞击着他空洞的内心。
头痛欲裂，更多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不仅仅是光影和气味，还有一些断续的声音，轻柔的笑语，以及……一种他曾拥有过，却又被他亲手放逐的、名为“安宁”的感觉。
他为了追求更强烈的刺激，更极端的表达，主动地将这些“软弱”的情感从他的 记忆中剔除。他将那些带给他温暖的具体的人，抽象成“缪斯”的符号，当符号不再能激发他所需的情绪时，便毫不犹豫地抛弃、遗忘。
温眠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知道，打破他赖以生存的偏执外壳，过程必然伴随着剧烈的痛苦。
她没有再逼迫他，而是转身走向《虚妄之灵》。她拿起那碟他避之不及的、带着温润光泽的钛白颜料，用一支干净的画笔，蘸取了一点，然后，在画布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破损的底色上，轻轻点下。
那一点柔和的白色，悄然覆盖了一小块原本狂乱的深色笔触，像是黑暗中被撬开的一丝缝隙，透入了微弱却坚定的光。
“修复，有时候也需要覆盖和重塑。”她背对着他，声音清晰地传来，“用更稳定、更包容的层次，去承载过往的激烈与破碎。”
颜堇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画布上那一点新的白色。它与他记忆中珍珠母贝的光泽不同，却与温眠带给他的感觉如此相似——沉静，稳定，带着一种试图弥合创伤的、温和而强大的力量。
囚笼依然存在，偏执并未消散。但颜堇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被他囚禁在此的，或许并非一个等待他榨取灵感的陌生缪斯。
她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刻意遗忘的过去。
她更像一个修复师，试图修补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她更像一个……回响。来自他那段被自己亲手埋葬的、真实情感的、持续不断的回响。
而这个回响，正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无法忽视。他这座为了禁锢缪斯而打造的牢笼，此刻，反而成了困住他自己，逼迫他直面过往的审判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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