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朱京坡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方菊芳,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
“菊芳啊......”朱京坡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像怕惊扰什么似的,“这些年,我看着你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丁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副厂长,心里既骄傲,又......”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又忍不住想起顺姬。你们太像了,一样的要强,一样的善良,连你低头打算盘时的神态都那么相似。”
方菊芳的心猛地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角。她看到朱科长的眼角渗出泪光,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我每天晚上闭上眼,就会梦见你和我在一起,就像我和顺姬一样,你把手伸进来,我把手伸过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她,有时候分不清是谁,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突然站起身,踉跄着向前一步:“菊芳,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就让我抱一抱你,就一下,好吗?就当是......就当是圆了一个抗美援朝老兵的梦,行不行,就算我求你......”
方菊芳本能地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她的心狂跳不止,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恩师的栽培、丈夫的猜疑、这个老人半生的孤寂......
“朱科长,这不行......”方菊芳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求你了......”朱京坡老泪纵横,他伸出颤抖的手,又像被烫到般缩回,“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奢望?只是,只是太孤独了......”
他的哭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战争留下的创伤,带着岁月积压的苦楚。方菊芳看着这个曾经教她打算盘时一丝不苟的老人,如今脆弱得像个孩子,她的心像被什么揪紧了。
“就一下......”方菊芳心里防线有些崩溃了,她听见自己的心灵在颤抖,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就一下......就抱一下。”
朱京坡愣住了,没想到方菊芳竟然答应了。昏黄的灯光下,能看见朱京坡的喉结剧烈地滚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缓缓站起身,藤椅发出痛苦的吱呀声,仿佛在替他诉说着内心的挣扎。他的泪水虽然还挂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但是却小心翼翼地向前,像接近一只易受惊的鸟儿,然后缓缓向她张开双臂。
方菊芳浑身感到非常僵硬。她能闻到朱京坡身上淡淡的皂角和旧纸张的味道,能感觉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朱京坡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在距离方菊芳还有半步时,他停住了,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就在方菊芳准备接受这个拥抱时,朱京坡突然后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
“等一下菊芳!”朱京坡好像遗漏了什么,“这个拥抱不能这么草率,我得洗一洗,换一换衣服,你等我一下!”在朱京坡看来,他对方菊芳的拥抱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方菊芳怔在原地,看着朱京坡转身走向书桌的背后,进了卧室。这一刻,方菊芳似乎明白,朱科长这个拥抱好像不是欲望,而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最后的求救。
当朱京坡整理洗漱完毕走出里屋后,再次对方菊芳张开双臂时,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方菊芳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那个拥抱很轻,几乎只是衣料的触碰。可就在接触到她肩膀的一刹那,朱京坡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你能看见他脊背的每一节脊椎都在衣服下凸显,能听见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顺姬,菊芳!”朱京坡无意识地喃喃,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方菊芳的肩头,突然他的两只手想要伸进方菊芳的前胸,方菊芳感觉到两只冰冷的手就要接触到自己的皮肉了。就在她要喊出来的时候,朱京坡的手臂突然收紧,那个克制的拥抱瞬间变得失控。方菊芳惊得睁大眼睛,正要挣脱,却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猛地一僵,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方菊芳发现,朱京坡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映着方菊芳惊恐的脸。他的嘴唇由紫变青,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离水的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朱科长!”
方菊芳失声惊呼,本能地伸手去拉。可他下坠的力道太猛,带着她一起跌倒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的重量同时砸在水磨石地面上。朱京坡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面色灰败得吓人。方菊芳的手肘磕破了,火辣辣地疼,可她顾不上了。她挣扎着从他身下爬出来,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救命!来人啊!”她朝着门外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可这排平房住的都是机械厂的退休职工,这个时间多半去活动室下棋了。回应她的,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方菊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在医院见过的急救场景,颤抖着解开朱京坡的衣领,让他平躺在地。然后跪在他身边,开始笨拙地做胸外按压。一下,两下,她的手腕很快就开始发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每按压一次,老人毫无生气的身体就随之震动,那场景令人心碎。
“坚持住,朱科长,您一定要坚持住......”她一边按压,一边哽咽着说,“我这就去叫救护车......”
方菊芳踉踉跄跄出了朱京坡的家门,骑着自行车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了120电话。不一会儿,县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停在机械厂家属区时,引来不少邻居围观。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朱京坡家,但经过检查,只能无奈地宣布:“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公安局的警车随后赶到。两名民警在狭小的屋子里拉起了警戒线,开始现场勘查。一位年纪稍长的民警请方菊芳到一旁做笔录。
“同志,请你说说事发经过。”民警打开记录本。
方菊芳脸色苍白,手肘的伤口还在渗血。她起初说得有些含糊:“我来看望朱科长,他突然就晕倒了......”
但当她瞥见地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遗体时,声音突然坚定起来:“不,我应该说出全部实情。”
她深吸一口气,从带来的礼品说起,说到朱京坡谈及战场往事,说到那个朝鲜姑娘金顺姬,最后说到老人恳求拥抱时声泪俱下的模样。
“他当时情绪很激动,抱住我后突然就......”方菊芳的声音哽咽了,“我立即进行了心肺复苏,可是......”
做记录的年轻民警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年长的民警则始终面色凝重,仔细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农村妇女哭喊着冲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拄着双拐的年轻男子。
“老朱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妇女扑到遗体上嚎啕大哭。
年轻男子拄着双拐艰难地挪到民警面前,黝黑的脸上满是泪水:“我是朱京坡的儿子朱文杰,这是我娘。我爹他...他怎么突然就...”
方菊芳愣在原地。朱科长从未提起过他还有家人。民警询问后才知道,朱京坡在农村老家确实有妻儿。妻子常年患病,儿子因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朱京坡每月按时寄钱回家,却很少回去探望。
“爹上次回来还说,厂里有个女徒弟特别能干...”朱文杰突然看向方菊芳,“就是你吧?”
方菊芳点点头,喉咙发紧。
朱母突然抬起头,红肿的双眼死死盯住方菊芳:“是你害死了老朱!要不是你,他怎么会...”
“大娘,事情还在调查中。”民警连忙制止。
方菊芳看着这对悲痛的母子,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是你这个小妖精!害死了我家老朱!”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公安局调解室的寂静。朱京坡的妻子,那个头发花白的农村妇女,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般冲向方菊芳。她枯瘦的手指弯曲成爪,直取方菊芳的脸颊。
“大娘,您冷静!”民警急忙阻拦,但老太太力气大得惊人。方菊芳猝不及防,脸上已经挨了一记火辣辣的抓痕。她踉跄后退,撞在墙上,还没来得及解释,更恶毒的咒骂就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不要脸的破鞋!勾引我家老朱!他每个月那点工资是不是都花在你身上了?”
老太太唾沫横飞,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我早就听说厂里有个女会计天天缠着老朱!就是你吧?看你长得人模人样,净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方菊芳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大娘,您误会了......”
“误会?人都死在你怀里了!还能是误会?”老太太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向方菊芳。温水溅了她一身,茶杯摔碎在地。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朱文杰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这个平时温顺的残疾青年,此刻双眼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还我爹!”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拐杖,那根陪伴他多年的木质拐杖,此刻成了复仇的凶器。
“住手!”民警厉声喝止,但已经来不及了。拐杖带着风声狠狠砸下。方菊芳本能地抬手抵挡,拐杖重重击在她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你这个害人精!我爹一辈子清清白白,全毁在你手里!”朱文杰一边嘶吼,一边再次举起拐杖。这一次,拐杖瞄准的是方菊芳的头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扑过来,挡在方菊芳面前。拐杖重重落在那人的背上——是刚才做笔录的老民警。
“够了!”老民警忍痛大喝,“事情还没查清楚,你们这是要闹出人命吗?”
朱文杰被这一喝震住,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颓然跪倒,双手抱头痛哭:“爹...爹啊...”
老太太见状,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老朱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方菊芳靠在墙上,手臂火辣辣地疼,脸上还留着抓痕。看着眼前这悲惨的一幕,她的心像被撕裂般疼痛。她理解这对母子的悲痛,可那些恶毒的指控,又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老民警转过身,看着她手臂上迅速肿起的淤青,轻声问:“要不要先去医院?”
方菊芳摇摇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缓缓蹲下身,对着坐在地上哭泣的母子,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朱科长确实是在我面前走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调解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朱文杰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成这个秋夜最悲伤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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