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平则考虑得更实际一些。她看到了这个项目的前景,也看到了这是方振富精神重生的重要一步。于公于私,她都愿意投入。更重要的是,这让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并肩站在方振富身边支持他的理由和位置,这满足了她内心深处那份隐秘的倾慕与守护的渴望。她冷静地分析道:“振富哥,你的医术和名气是基础,我姐心细可以管内务。我可以负责对外联络、宣传策划,以及应对一些可能出现的麻烦。我们姐妹俩,一定帮你把诊所做起来!” 她的眼神坚定,充满了干练和决心。
于是,一个奇特的“创业组合”形成了:曾经的药监局局长,曾经的卫生局局长,曾经的知名主持人。三人带着方秉忠的二十五万“天使投资”,以及一股重获新生的冲劲,开始满城寻找合适的场地。
几天奔波下来,他们三人看了几处地方都不太满意,不是租金太高,就是位置太偏,或者环境太嘈杂。这天中午,三人又看完一处不太理想的铺面,都有些疲惫和沮丧,就在路边一个支着棚子、看起来颇为干净的老马家拉面摊坐了下来。
阳光透过蓝色的棚顶滤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骨汤的浓郁香气和市井的烟火气。他们挤在一张小小的折叠桌旁,与周围的打工者、学生并无二致。
“老板,三碗拉面,多加份肉!”方振富熟稔地喊道,语气轻松。他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随意挽到肘部,额头上还有奔波带来的细汗,脸上却毫无倦色,反而有种踏实的活力。
热腾腾的拉面端上来,三人边吃边聊,话题自然围绕着诊所。
“今天看的那个地方,门口停车太不方便了,将来病人来看病,车都没地方停。”赵卫红细心地指出问题,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姐说得对,”赵卫平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思维敏捷,“我觉得我们思路可以变一变,不一定非要临街旺铺。可以找个安静些的小区周边,带个小院子的那种最好,环境清幽,适合休养,停车也方便。虽然客流可能少点,但我们可以靠口碑,做精品!”
方振富听得眼睛发亮,大口吃着面,连连点头:“卫平这个想法好!闹中取静,有格调!就像古代那些名医的医馆,重在内涵不在门面!卫红心细,考虑得也周到。咱们三个,这算是优势互补了!”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而开怀,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真正放松。
赵卫红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抿嘴笑了,眼神温柔。赵卫平更是受到感染,脸上洋溢着充满干劲的笑容。三人就在这嘈杂的路边摊,吃着十几块钱一碗的拉面,却仿佛在规划着无比辉煌的事业蓝图,气氛融洽、热烈,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过往的恩怨纠葛,在共同的目标面前,似乎暂时被搁置了,一种基于共同奋斗的、崭新的情谊正在悄然滋生。
然而,就在这看似完美和谐的时刻,命运似乎总爱开一些小小的玩笑。马路对面,方菊芳正和区审计局局的两位同事结束了一个单位的调研工作,准备就近找个地方吃午饭。她无意间一抬眼,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恰好定格在了那个熟悉的蓝色棚子下,那张小小的折叠桌旁。
她看到了她的丈夫方振富,正一边大口吃着拉面,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脸上是她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他的左边,坐着眼神温柔、含笑倾听的赵卫红;他的右边,是神采飞扬、积极回应的赵卫平。阳光正好,气氛融洽,那三人构成的画面,竟有一种刺眼的和谐与默契。
方菊芳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看到丈夫如此振作,方菊芳也有瞬间的安心,也有一丝为他们高兴的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失落和被排除在外的隔阂感。
他们三个是充满活力的新团体,有着共同的秘密和崭新的目标。而她尽管支持丈夫的决定,却似乎只能停留在“正常上班”的旧轨道上,无法真正融入那份充满激情与未知的新生活中去。
方菊芳正在思考,两个同事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她勉强笑了笑,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方菊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路边摊,然后毅然转身,汇入了另一条人流。心底那份刚刚因为丈夫归来而落定的安全感,似乎又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夜色渐深,工作了一天的方菊芳洗漱完毕后走进卧室,看见方振富正靠在床头,就着台灯柔和的光线翻阅一本厚厚的《本草纲目》,神情专注,眉宇间还残留着白天与赵家姐妹商讨事业蓝图时的兴奋光彩。
那光芒刺痛了方菊芳的眼睛。她默默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理着头发,镜子里映出她平静却难掩心事的脸庞。
“回来了?今天的审计工作顺利吗?”方振富抬起头放下书,语气温和地问道。
“嗯,还行。”方菊芳从镜子里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倒是你们,看起来谈得很开心?我在马路对面,好像看到你们在吃面。”
方振富没有察觉妻子语气中那微妙的异样,反而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体:“是啊!老马家拉面,味道还是那么地道!哎,你看见我们怎么不过来一起吃?”
方菊芳笑笑,“我还有两个同事,他们是南方人,喜欢吃大米!”
方振富放下书本:“我这个人思路一点也不开阔!要不是有你这么个贤内助,我说不定会一塌糊涂的。其实我基本上算是个笨人!”
“你说你自己笨,谁相信!笨能当上局长吗?”
“这不马上就改行干个体了嘛!”方振富自嘲了一下,马上又激动起来:“我最近好像开悟了,关键是跟卫红、卫平一起商量事儿,感觉思路特别活络!”他丝毫没有隐瞒,将赵卫平关于找带院子安静场所的建议,赵卫红关于停车位的细心提醒,以及三人“优势互补”的感慨,都带着赞赏的语气说了出来。
方振富越是坦诚,越是赞赏,方菊芳的心就越是一点点下沉。她梳头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丈夫,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几分“豁达”的笑容:
“振富,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高兴。”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真的。比看到你当局长时,那种整天绷着一根弦的样子,要高兴得多。”
方振富微微动容,伸手想去握她的手。但方菊芳轻轻避开了,她继续说着,语气愈发真诚而大度:
“卫红她心思细腻,又经历过事,懂得珍惜,有她在你身边帮忙打理内务,肯定能把你照顾得妥妥帖帖,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卫平呢,能力强,眼界宽,人脉也广,有她帮你应对外面的事情,出谋划策,你这诊所啊,肯定能做得风生水起……”
“她们姐妹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真是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搭档了。你跟她们在一起做事,能这么开心,能重新找到干劲,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这番话,听起来是无比的贤惠、体贴、识大体。但落在方振富耳中,却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缓缓扎进心里。他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眉头微微蹙起,仔细品味着妻子话里的味道。这不对劲。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虽然隐忍但也会偶尔流露出小情绪的妻子。
“菊芳,”方振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探究,“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振富,我没别的意思!”方菊芳垂下眼睑,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关怀:“我就是觉得,人生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容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就应该珍惜,就应该放开手脚去干。”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忠告,
“但是,振富,有些路,一旦硬是迈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是啊!”方振富感叹一声,“回不了头!”
方菊芳心平气和地说:“开诊所,听着是悬壶济世,是风光自在。可这意味着,你要彻底告别过去的身份、地位、人脉圈层,你要真正地、从头开始,像一个最普通的个体户一样,去面对工商、税务、卫生监管,去应付各种各样的病人和突发事件,要去操心每一分钱的进出的盈亏。你再也没有前呼后拥,再也没有决策千里的权力感。你会遇到刁难的病人,会碰到竞争对手使绊子,甚至会因为一次小小的医疗纠纷陷入麻烦。这些,你都真的想好了吗?”
方振富认真听着,也在努力思索着。
方菊芳继续说道:“你现在觉得和卫红、卫平在一起做事开心,是因为还处在创业的兴奋期。可以后呢?当琐碎、压力和现实的重担一件件压下来的时候,你还能保持这份开心吗?你确定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而不是一时冲动下的逃避吗?”
方菊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方振富刚刚建立起来的、看似坚固的信心堡垒上。她没有直接反对,没有哭闹,甚至极大地赞扬了赵家姐妹,但正是这种赞扬和理性分析,将血淋淋的现实和最坏的可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她在问他:你准备好承受巨大落差带来的心理煎熬了吗?你准备好面对创业的艰辛和风险了吗?你确定对赵家姐妹的信任和现在的开心,能经得起未来漫长岁月和现实琐碎的考验吗?你选择的这条路,真的不是因为在官场受挫后,寻找的一个看似美好的避风港吗?
方振富沉默了。他靠在床头,眼神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和挣扎。白天在路边摊的豪情壮志,在妻子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下,仿佛成了一个易碎的泡沫。
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份新生的冲动,是否真的能支撑他走完截然不同的下半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坦然面对“方医生”而不是“方局长”的身份?更怀疑与赵家姐妹这样复杂的关系纽带捆绑在一起创业,是否真的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万一失败,他将如何面对父亲那二十五万的期望?如何面对身边这些信任他的人?
动摇,如同悄无声息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本以为已经坚定的心。他看着妻子那张看似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第一次感到,这条看似充满光明的退路,其前方,或许布满了更深的荆棘和未知的迷雾。
夜更深了。夫妻二人各怀心事,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在现实的冷风下,变得飘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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