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蜷缩于冰冷尘埃之中，呜咽声渐次低微，化为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整个人缩成极小一团，仿佛要将自己藏进阴影的最深处，那双曾盛满惊惧的灰绿色眼瞳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唯有不时掠过的细微颤栗，证明他并未昏厥。
苏念静立一旁，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发现，如同在她心湖投下巨石，波澜汹涌，面上却已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她目光垂落，凝在那只被江迟用右手死死捂住的左腕上，即便隔着他颤抖的指缝，那狰狞烙印的轮廓似乎仍能灼痛她的视线。
父亲书房暗格里那枚染血的金属徽记，她曾无数次于噩梦中摩挲，其上的每一道扭曲纹路早已刻入骨髓。绝不会错。
周凛……那个道貌岸然、用艺术粉饰肮脏勾当的伪君子！他竟真与那伙声名狼藉、行走于灰色地带的国际艺术走私贩有染！父亲当年是否就是察觉了此事，才招致杀身之祸？而眼前这个失忆的、伤痕累累的少年，在这滔天阴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受害者？……还是参与者？
无数疑问与冰冷的算计在她脑中飞速盘旋、碰撞、重组。
她缓缓蹲下身，距离江迟仅一步之遥。并未立刻触碰他，只是 silent 地看着他脆弱不堪的脊背，听着他压抑的抽气声。
“那道印记，”她开口，声音刻意放低，褪去了之前的冰厉，却依旧听不出多少温度，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很疼吗？”
江迟身体猛地一缩，捂着手腕的指节绷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摇头，又点头，混乱不堪，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入尘埃。
“他们……他们弄的……”他声音破碎，含混不清，“……不记得是谁……只知道很疼……黑屋子……铁的味道……”
零碎的词句，却拼凑出令人心悸的酷刑场景。苏念眸光微闪，心中那“参与者”的猜测稍稍动摇，但警惕未减分毫。
“为什么弄这个？”她追问，语气平稳，似引导，又似审问。
“……标记……”江迟眼神涣散，陷入某种痛苦的回忆碎片，“……说是……‘货’的标记……怕丢……怕弄混……”
货？！
这个字眼如同毒针，狠狠刺入苏念耳中！周凛竟将人当作货物一般标记、买卖？! 父亲追查的，究竟是怎样的罪恶深渊？！
一股寒意夹杂着沸腾的怒意窜上脊背，却被她死死压住，面上不动分毫。她需要更多信息，更需要……掌控眼前这把可能直指核心的“钥匙”。
她伸出手，并未强行拉开他护住手腕的右手，而是极轻地、落在他紧绷的、微微颤抖的右肩上。隔着粗糙布料，能清晰感受到其下肌肉的僵直与冰凉。
江迟骤然一颤，受惊般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惶惑与不解，似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温和”的触碰。
“听着，江迟。”苏念望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集中注意力的力量，“给你烙上这个的人，或许……与害我至亲、夺我一切的人，是同一伙。”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他的反应。江迟瞳孔微微放大，茫然中渗入一丝细微的震动。
“我不关心你过去是谁，做过什么。”她继续道，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将冰冷的条款刻入对方脑海，“你只需记住，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的仇人，或许也是我的仇人。”
她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眸光锐利如刀，直视他眼底：“想活下去吗？想不再被当作可以随意标记、丢弃的‘货’吗？甚至……想不想知道，谁把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江迟摇摇欲坠的神智上。他嘴唇哆嗦着，呼吸愈发急促，灰绿色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是恐惧，是渴望，是深埋的恨意被骤然撬动一角的无措。
苏念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她给出了最终的选择，亦是唯一的道路：
“跟着我。”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与冷酷，“我会给你一处容身之所，不至曝尸荒野。而我，需要你的‘用处’。”
“用……处？”江迟喃喃重复，像是不解其意。
“你失去的记忆，你身上的烙印，你莫名精妙的画技……”苏念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面容，扫过那裂开的手套下隐约露出的狰狞烙痕，最后落回他眼中，“这一切，都可能成为刺向仇敌的刀。”
她终于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他死死捂住左腕的右手手背。那触碰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而我，将是握刀之人。”
江迟浑身剧震，如触电般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苏念。她逆着月光，面容模糊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冰冷的算计、深沉的恨意、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没有温情，没有怜悯，只有赤裸裸的利用与结盟。
沉默在空旷的画廊内蔓延，尘埃在月光下无声飞舞。
许久，江迟眼底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孤注一掷的死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死死捂住左腕的右手。
那道狰狞的、象征着他屈辱与痛苦的烙印，彻底暴露在苏念眼前，也暴露在清冷月色下。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
一个字，耗尽了所有气力，也斩断了所有退路。
苏念凝视着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复杂情绪，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她收回手，站起身，恢复了惯有的疏离与命令姿态：“记住你的选择。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对任何人提及过往与印记之事。”
“现在，”她目光扫过他那裂开的手套，“把这东西处理好，别留下破绽。”
江迟依言，默默地将崩裂的手套边缘勉强整理好，遮住那不堪的烙印，动作迟缓而麻木。
苏念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画廊另一侧，寻了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将带来的少许食物清水放置于此。
“今夜就在此处歇息。”她冷声道，“明日，我会再来看你。”
言罢，她毫不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指尖刚触及冰冷门锁，身后却传来极低、极迟疑的一声：
“……念姐。”
苏念动作微顿，并未回头。
“……谢谢……”那声音微弱，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的依赖。
苏念背影僵了一瞬，随即，一声极轻的、近乎冷嗤的气音逸出唇瓣。
“不必。”她声音淡漠如初，“谢得太早。你我之间，唯有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记住，你只是我捡来的‘刀’。”
语毕，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之中，再未回头。
破旧的门板缓缓合拢，最后一丝月光被切断。
画廊内重归死寂与黑暗。
唯有角落里，江迟缓缓抱紧自己，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左腕烙印之处，隔着粗糙皮革，依旧传来阵阵灼痛。
而比那烙印更灼人的，是方才那双冰冷眼眸中映出的、他自己此刻的模样——
一把无鞘的、淬毒的、终将刺向未知命运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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