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零点，鬼牙礁泻湖。
海水漆黑如墨，倒映着稀疏的星光。风不大，但涌浪在礁石间撞出沉闷的回响。冲锋舟停在浅水处，引擎低鸣，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苏念最后检查了一遍江迟的装备。
黑色潜水服紧绷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左臂位置做了加厚处理，以保护刚缝合的伤口。呼吸器、面镜、脚蹼都是老刀带来的军规级装备。最重要的，是固定在胸前的一个防水操作面板，上面有三个按钮：绿色、红色、黄色。
推进器是一台流线型的银色水下助推器，长约一米五，由高强度碳纤维制成，自带导航系统和声呐避障。江迟将俯卧在上面，由推进器带他前往目标。
“记住路线。”老刀将一张防水地图摊在船舷上，手指划过荧光标记的航线，“从这里出发，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二十八海里。推进器会自动驾驶到游艇下方五百米处，然后切换为手动遥控模式。你需要在声呐图像上找到这两个点——”
他指向游艇侧舷两个红色标记：“这里是卫星天线基座，这里是主雷达阵列。爆破装置已经吸附在这两个位置的外壳上，磁力固定，遥控信号有效距离一百米。你靠近到一百米内，等我的信号，然后同时按下两个红色按钮。爆炸后，立刻按下黄色按钮，推进器会带你全速返回这个坐标点汇合。”
江迟盯着地图，灰绿色的眼瞳在夜色中格外幽深。他的脸色在潜水面镜下半明半暗，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没有犹豫。
“爆炸威力多少？”他问。
“定向爆破，冲击波主要向上，破坏天线和雷达，不会击穿船壳。”老刀回答，“但会有强烈震动和噪音，游艇上的人会有一到两分钟的混乱。苏念和我趁那段时间，从另一侧登船。”
苏念将一把微型潜水刀绑在江迟的右大腿外侧。“这是最后手段。如果暴露或被困，用这个切断推进器缆绳，自己上浮。记住，保命第一，任务第二。”
江迟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左腕的绷带——那里，在潜水服下面，淡蓝色的纹路依旧隐约可见。
“芯片……”他低声说。
“我们赌它不会被近距离激活。”苏念握住他肩膀，用力捏了捏，“但如果……如果你感觉到任何异常，头晕、幻听、或者身体失控，立刻按下黄色按钮返回，不要犹豫。明白吗？”
江迟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没有更多话。时间紧迫。
老刀帮助江迟调整好呼吸器，检查气瓶压力，然后将助推器放入水中。江迟翻身上去，身体贴合在流线型的机身上，双手握住前端的操控杆。
“启动。”老刀在控制面板上输入指令。
推进器尾部螺旋桨无声转动，泛起细密的水花。江迟回头，最后看了苏念一眼。
苏念对他点了点头。
下一秒，推进器载着他，悄无声息地滑入深黑色的海水，只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白色尾流。
冲锋舟上，苏念和老刀休息片刻。
“他会成功吗？”老刀问，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
“他必须成功。”苏念转身，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和装备，“我们也一样。”
她换上和老刀同款的黑色潜水服，但多带了一把微型冲锋枪和几个水下呼吸罐。老刀则负责驾驶冲锋舟，以及远程监控江迟的定位和生命体征。
冲锋舟启动，朝着与江迟航线平行的方向，以更低的速度前进。他们需要在爆炸发生的同时，从游艇另一侧接近。
海面空旷，只有星光和远处偶尔出现的货轮灯火。无线电静默，耳机里只有海浪的噪音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凌晨一点二十分。
老刀盯着屏幕上的两个光点——一个代表江迟的推进器，正稳定地向目标靠近；另一个代表蓝宝石号游艇，停泊在预定坐标，灯光通明，如同一座海上的不夜城。
“江迟距离目标还有五海里。”老刀低声报告，“速度正常，生命体征……心率偏快，但稳定。”
苏念点头，擦拭着冲锋枪的枪管。她的心跳也很急，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种猎手接近猎物前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极致专注。
凌晨一点四十分。
“三海里。”老刀声音更紧，“游艇周围有小型巡逻艇，两艘，交替巡航。避开它们。”
屏幕上，江迟的推进器轨迹开始出现细微的迂回。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一海里。切换手动模式。”老刀按下遥控器。
几秒后，代表江迟的光点速度明显放缓，开始以更谨慎的路线，朝着游艇巨大的阴影靠近。
苏念握紧了枪。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被水声模糊的电流杂音，紧接着，是老刀压抑的惊怒：
“该死！游艇上有主动声呐脉冲！他们在进行水下扫描！”
“江迟会被发现吗？”苏念急问。
“推进器有隐形涂层，但主动声呐近距离照射……不一定能完全躲过。”老刀盯着屏幕，“他停住了，在游艇下方……大约八百米处。他在等声呐脉冲间隙。”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秒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苏念仿佛能想象出那片深海中的景象——江迟俯卧在推进器上，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与压力中，头顶是如同巨兽腹部的游艇船底，声呐的脉冲像无形的探照灯，一次次扫过周围水域。他必须精确计算脉冲的间隔，在短短几秒的空档内，移动到爆破点下方，完成引爆。
而他的左腕，那该死的芯片，会不会在这种极端压力和紧张下，发出不该有的信号？
凌晨两点零三分。
“声呐停了！”老刀低喝，“可能是例行扫描间隙！江迟在移动——速度很快！他在靠近目标！”
屏幕上，光点开始朝着游艇侧舷的两个红色标记快速逼近。
苏念屏住呼吸。
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进入有效范围！”老刀声音紧绷，“等他稳定——”
话音未落，屏幕上代表江迟的光点，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尖锐的、非人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的痛苦嘶鸣，透过水下通讯器模糊地传了出来！
“江迟！”苏念失声喊道。
“芯片被激活了！游艇上有强信号发射源！”老刀脸色剧变，“他在抽搐！推进器失去稳定！”
屏幕上，光点开始毫无规律地乱窜，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攥住的飞蛾。
“强制接管推进器！”苏念吼道。
“不行！手动模式下远程接管需要时间！”老刀疯狂敲击键盘，“他在挣扎……等等！他在做什么？”
模糊的水下画面传来——江迟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胸前操作面板的边缘，整个身体因左臂传来的剧痛而蜷缩，但他竟用额头，狠狠撞向了面板上的红色按钮！
一下！两下！
“轰——！！！！”
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海巨兽喉间的闷响，透过水体传来。
游艇方向，夜空中陡然爆起两团橘红色的火球！卫星天线和雷达阵列在爆炸中扭曲、断裂，碎片混合着火光坠向海面！
巨大的震动让停在一海里外的冲锋舟都剧烈摇晃起来！
“引爆了！”老刀不敢置信，“他做到了！”
但喜悦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屏幕上，代表江迟的光点，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狠狠推开，然后……开始下沉。
生命体征信号急剧减弱。
“推进器受损！他在失去动力！”老刀声音嘶哑，“黄色按钮没反应！可能面板在撞击中损坏了！”
苏念没有任何犹豫。她抓起一个备用呼吸罐，纵身跃入漆黑的海水！
“苏念！”老刀惊呼。
但苏念已经听不见了。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耳膜。她奋力下潜，凭借记忆中的坐标和屏幕上最后的光点位置，朝着江迟下沉的方向全速游去。
水下能见度几乎为零。她只能依靠头灯微弱的光束，在混沌的黑暗和爆炸后翻涌的泥沙中搜寻。
心跳如擂鼓。肺部的氧气在快速消耗。
在哪里？江迟，你在哪里？
忽然，头灯光束边缘，掠过一抹银色的反光。
是推进器的残骸！
苏念猛蹬脚蹼，冲过去。只见那台流线型的机器已经严重变形，螺旋桨卡死，静静地悬在深水中。而江迟……不在上面。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冷静。苏念强迫自己冷静。推进器在这里，人不会太远。她环顾四周，头灯光束扫过一片片翻涌的浑浊。
然后，她看到了。
下方约十米处，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缓缓地、无声地向着更深的黑暗沉去。左臂的位置，淡蓝色的荧光在漆黑的海水中，如同鬼火般幽幽闪烁。
苏念用尽全身力气下潜，伸手，抓住了江迟的脚踝。
触手冰凉。
她将他拖向自己，翻转过来。面镜后的脸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器从口中脱落，悬浮在一旁。
没有呼吸了。
苏念扯掉自己的呼吸器，塞进江迟嘴里，同时按压他的胸腔，试图将空气挤入他肺部。一下，两下，三下……
毫无反应。
绝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她抱住他冰冷的身体，脚蹼疯狂摆动，开始上浮。不能停，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上浮的过程仿佛漫长如永恒。耳膜因压力变化而刺痛，肺部因缺氧而灼烧。但她只有一个念头：带他上去，带他回去。
“哗啦——！”
两人终于冲破海面！
苏念大口喘息，同时将江迟的头托出水面。老刀已经驾着冲锋舟赶到，伸手将他们拉上船。
“他呼吸停了！心跳微弱！”苏念嘶喊着，将江迟平放在甲板上，开始心肺复苏。
老刀立刻配合，进行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在每一次按压和吹气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江迟！醒过来！”苏念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是命令！我命令你醒过来！”
按压。吹气。重复。
终于——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声从江迟喉咙里爆发出来！海水混着胃液从他口鼻涌出，他本能地蜷缩身体，痛苦地喘息，但胸膛开始起伏，心跳重新在监测仪上跳动！
“活了！”老刀瘫坐在一旁，满脸是汗。
苏念也脱力地跪倒，看着江迟在甲板上挣扎呼吸，灰绿色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充满了溺水后的茫然和痛苦。
“炸……炸了吗？”他嘶哑地问，第一个问题。
“炸了。”苏念回答，声音干涩，“你做得很好。”
江迟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皱眉。他抬起右手，摸索着左臂的绷带——那里的荧光，在爆炸后似乎暗淡了许多，但依然存在。
“芯片……”他喘息着，“刚才……好疼……像要……把脑子……撕开……”
“是强信号激活。”老刀检查着他的生命体征，“但爆炸可能干扰了信号源，或者……芯片在极端应激下，部分功能受损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吐……头晕……”江迟闭上眼睛，“但……比刚才……好点……”
苏念和老刀对视一眼。芯片的问题暂时无法解决，但至少，江迟还活着，任务完成了第一步。
老刀看向游艇方向。爆炸引起的混乱正在持续，游艇上的灯光频繁闪烁，隐约能听见警报声和人声呼喊。巡逻艇正在向爆炸点聚集。
“我们的机会来了。”老刀发动冲锋舟，“趁他们注意力都在水下和损坏的设备上，我们从另一侧登船。”
冲锋舟如同离弦之箭，划破黑色的海面，绕了一个大圈，避开巡逻艇的搜索范围，悄无声息地靠近游艇的左舷。
蓝宝石号是一艘超过六十米长的超级游艇，此刻因爆炸而略显倾斜。左舷的舷梯没有收起，显然是为了方便人员上下和物资转运。几个船员正在甲板上奔跑，呼叫着维修人员，没人注意到这艘小小的黑色冲锋舟。
老刀将冲锋舟停在阴影里，用钩锁固定。苏念检查了一下装备，对老刀说：“你留在这里接应，看守江迟。我一个人上去。”
“你确定？”老刀皱眉，“游艇上至少有三四十人，包括周凛的保镖和基因护盾的护卫队。”
“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发现。”苏念将微型冲锋枪背在身后，腰间插着手枪和匕首，“我的目标是找到唐笑笑，拿到交易证据，如果可能……制造点更大的混乱。你们在这里，随时准备接应我撤退。”
她看向躺在甲板上、依旧虚弱但意识清醒的江迟。
“等我回来。”她说。
江迟看着她，点了点头，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没有更多告别。苏念抓住舷梯，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轻盈而迅速地向上攀爬，很快消失在游艇甲板的阴影中。
老刀将冲锋舟藏得更隐蔽些，然后守在江迟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海面。
游艇上，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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