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沈府内外却已灯火通明。
正厅内,沈母梁婉清身着诰命冠服,翟冠上的珠翠在烛火下流转着沉静的光华。她端坐于主位,面容平静如古井无波,唯有在沈眉庄行三拜大礼时,眼底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女儿拜别母亲。”沈眉庄的声音清越沉稳,叩首的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她今日穿着一身新制的浅黄宫装,发间只簪一对赤金点翠步摇并数朵珠花,通身气度清华,恰合她“庄”字封号的沉静。
兄长沈青崖与庶妹沈蓉立于一侧,沈青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沈蓉更是红了眼眶,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只喃喃道:“大姐姐……”。侍立在沈眉庄身后的藏云与扶月,亦是屏息静气,面容紧绷,带着初次入宫的紧张与誓死效忠的决然。
仆从们垂手肃立,偌大的府邸只听得到细微的脚步声与搬运箱笼的轻响。一位身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正不动声色地穿梭其间,她是外祖母陈郡谢氏派来的心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件行李,确保万无一失,绝无半点疏漏。
宫轿在晨雾中抵达顺贞门偏门时,天色方才蒙蒙亮。
藏云撩起轿帘,沈眉庄扶着扶月的手稳稳下轿,便见一旁已停了几顶轿子。甄嬛带着流朱、浣碧静立一侧,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宫装,清丽脱俗,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自矜。安陵容与苏合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她今日打扮得比选秀时更显体面,一身浅青色宫装,虽仍难掩一丝怯意,但举止已从容许多,显见杨夫人与姑姑们的教导卓有成效。
沈眉庄对她微微一笑,颔首示意。一旁引路的太监适时上前,尖细的嗓音带着催促:“各位小主,时辰不早,行李已由内务府送至各宫,还请小主们尽快进内。”
沈眉庄再次踏入这朱红宫墙,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心中百感交集,前世被禁足、被诬陷、血崩而亡的冰冷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步履沉稳,仪态万方,唯有广袖下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的一丝波澜。
咸福宫东配殿常熙堂内,宫女太监已跪了一地。“奴才(奴婢)给庄贵人请安,小主万福金安!”
沈眉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扶月立刻会意,给引领太监塞了个上等封红。沈眉庄在殿外受了全宫人的礼,略说了几句,便由扶月上前,清晰利落地宣布了常熙堂的规矩,并按份例给了赏钱,随后便让众人退下。
她并未急着入内,而是带着抚月与藏云前往正殿,求见主位敬嫔娘娘。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觐见回来后,扶月与藏云立刻屏退宫人,关起殿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常熙堂内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藏云脸色凝重地捧着一个托盘过来:“小主,果然有蹊跷。”只见托盘中放着几样被巧妙隐藏的物件——一个藏在多宝阁暗格深处、混合了麝香的陈旧香囊,几块浸过活血药物、被做成垫脚木的木器,甚至还有一盆被动了手脚、花香能致人轻微心悸的夜来香。
沈眉庄看着这些东西,眼神冰冷如霜,唇角却勾起一丝了然的冷笑。她吩咐扶月,“仔细登记在册,用匣子单独封存,挪到后院私库最角落去,切勿声张。”
另一边,安陵容跟着引路太监,一路低眉顺眼地走向延禧宫。宫道漫长,朱墙高耸。
刚至宫门处,却听见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这宫里的地砖,果然比我们家的还亮堂!”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簇新玫红宫装的少女立在院中,满头珠翠,宛如初春枝头最招摇的海棠,正满脸兴奋地左顾右盼。她身后的婢女金珠穿着一身利落青缎裙,眼神精明,见状立刻低声提醒:“小主,宫规森严。”那少女这才稍稍收敛,撇了撇嘴,脸上却依旧明媚。
引领安陵容的太监见状,立刻堆起笑脸,吉祥话张口就来:“给夏常在请安!您今儿气色真好。这位是新入宫的泠答应,往后也住咱们延禧宫,真是双喜临门呐!”他又转向安陵容,热情不减,“泠小主,这位是夏常在,比您早一批入宫。这延禧宫可是东六宫里数得上的好地方,风水佳,聚气养人,住在这儿的娘娘小主们,心情都格外敞亮……”
一番话既奉承了夏冬春,又安抚了初来乍到的安陵容。
安陵容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陵容见过夏姐姐。”
夏冬春将她细细打量,脸上便漾开了笑意,那股子天生的熟稔劲儿又上来了:“哦,安妹妹,你可算来了!你有封号真好,我没有,但我是常在。”
安陵容被她这毫不掩饰的羡慕逗得唇角微弯,从善如流地再次见礼:“给夏常在请安。”
“免礼吧!”夏冬春笑道,仿佛她才是此间主人,“这地方我熟,往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问我!”
安陵容看着她那毫无心机、明媚张扬的模样,原本紧绷的心情,竟也莫名松快了些许。
两人说话间,西配殿门前,一个模样伶俐、眼神活络的宫女早已等候,见安陵容过来,便笑着迎上来,礼行得十足:“奴婢宝鹃,给小主请安,小主一路辛苦。”
安陵容微微颔首,身边的苏合立刻会意,上前塞给宝鹃一个荷包。
待要入内安置,安陵容想起宫规,便主动对夏冬春道:“夏姐姐,你可到正殿拜见过富察贵人?”
夏冬春闻言,顿时瘪了嘴:“我入宫那天就被金珠催着去了,她压根不见我。”
安陵容温声劝道:“按宫规是需要去正殿拜见的,要不,夏姐姐今日就再陪妹妹走一遭吧?”
一旁的金珠也赶紧附和:“小主,泠小主说得在理,咱们去吧。”
夏冬春这才不大情愿地点了头:“……好吧,就陪你再去一回。”
富察贵人出身满军旗大姓,此刻正端坐在装饰华美、陈设精巧的正殿内,听闻通报,只懒懒地拨了拨茶盏盖,示意身边宫女出去回话,那宫女出来,语气还算客气,神色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两位小主安,我家贵人说,心意领了,今日就不必特意拜见了。”
安陵容闻言,依旧恭敬地让宫女代为转呈了一份自己亲手绣制的精美帕子,绣工精湛,图案清雅。夏冬春在金珠的提醒下,也送上了夏家提前备好的厚礼,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既贵重又不显俗气。富察贵人显然对安陵容的绣工颇为欣赏,对夏冬春的礼物也还算满意,便让贴身宫女回赠了些缎匹以示抚慰。
夏冬春在安陵容提醒下终于记起兰因姑姑叮嘱,回到各自殿中,苏合与金珠立刻关起门来仔细检查。不多时,两人脸色都变了——苏合在安陵容殿内发现鲜花中混入了易致心悸的植株;金珠更是在夏冬春的茶具缝隙里,用银簪试出了颜色异常的残留!
夏冬春吓得脸色发白,抓着金珠的手都在抖:“这、这是什么?有人要害我?!”她当下就要冲出去,“我去找沈妹妹拿主意!”刚跑到延禧宫门口,就被不放心跟出来的安陵容死死拉住。
“夏姐姐,不可!”安陵容压低声音,用力将她拽回自己西配殿,迅速关上房门,“此事声张不得!”夏冬春急得眼圈都红了,语无伦次:“可、可这些东西……分明是有人……”
“教引姑姑说过,宫中万事需谨慎。”安陵容强自镇定,握着夏冬春冰凉的手,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我们初来乍到,无凭无据,若闹大了,反倒落人口实,以为我们小题大做,不稳重。还是……还是悄悄处理掉,往后万事多留个心眼才是。”
夏冬春看着安陵容虽然紧张却努力保持冷静的样子,再想到母亲和教引姑姑的千叮万嘱,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她反手握住安陵容,带着哭腔:“陵容,我……我听你的。”
两人低声商议片刻,决定各自回宫,不动声色地规范宫人,再悄悄将这些“害人的东西”清理干净。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这一夜,延禧宫的东西配殿,灯火亮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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