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的喧嚣与喜庆,如同潮水般退去。永寿宫东配殿内,却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香和一丝难以驱散的忧愁。
七阿哥弘安因是早产,先天不足,此番虽得了时疫方子保全性命,但终究底子薄弱,一场寻常的风寒,就让他发起低烧,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啼哭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以至于今日赐名也无法出席。
安陵容急得团团转,轻声哼唱着松阳县的民间小调,试图安抚,却收效甚微。她眼底满是红丝,产后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眉庄结束了暖阁宴会后,揉着发胀的眉心踏入东配殿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妹妹别急,”沈眉庄温声开口,上前探手摸了摸弘安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她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对身后的扶月吩咐道:“去,请温实初温太医来。他于儿科一道,颇为精通。”
当温实初背着陈旧的药箱,跟着引路太监快步走进来时,沈眉庄抬眸望去,心中不由猛地一震。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前的温实初却仿佛老了二十岁不止。不仅两鬓斑白了大半,连眉宇间也刻上了深深的褶皱,记忆中那双温润清澈的眸子里,如今只剩下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沈眉庄清楚地记得,前世自己感染时疫,他虽也尽心竭力救治,却远不似对碎玉轩那位那般,听闻其病重便心焦如焚,乃至一夜白头。前世的自己,被那点虚妄的温情蒙蔽,竟从未深想,从未看透这其间云泥之别的差距。
她收敛心神,语气平淡无波:“温太医不必多礼,快给七阿哥看看吧。”
温实初诺诺应声,上前仔细为七阿哥诊脉,又查看了舌苔、眼睑。良久,他收回手,恭敬回禀:“启禀昭妃娘娘,泠小主,七阿哥此症,确是风寒入体,邪客肺卫。只因阿哥先天元气未充,脾肺俱弱,故而反应剧烈,发热反复。微臣这就开一剂温和解表、扶正祛邪的方子,按时服用,务必保持阿哥周身暖润,不可再受一丝风邪。如此精心调养,假以时日,自会慢慢好转。”
安陵容听着,紧揪的心这才稍稍安定,连声道谢。
待温实初写好药方,交代完注意事项,躬身告退行至外室,沈眉庄忽然开口:“温太医。”
温实初身形一顿,缓缓转身,深揖到底:“昭妃娘娘还有何吩咐?”
沈眉庄看着他这副消沉落魄的模样,语气依旧平静:“生为医者,胸襟当怀天下病患疾苦,悬壶济世,而非囿于方寸之地,困守一己私情,徒耗心神,蹉跎岁月。生为人子,所作所行,更需时刻谨记家族兴衰荣辱,光耀门楣,方为真正的孝道。往事已矣,来者可追。你,好自为之。”
侍立一旁的安陵容,听闻这突如其来的训诫,再联系到碎玉轩的甄嬛与眼前太医的关联,似有所悟,但她依旧低垂着头,专注地照看七阿哥,仿佛未曾听见只言片语。温实初身子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里,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半晌,最终只化作一句艰涩沙哑的:“微臣……谨记娘娘教诲……告退。”他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退出了东配殿,背影仓惶,消失在门外渐浓的夜色里。
看着他彻底离去,沈眉庄知道,前世那点纠结,至此,已彻底了断干净,烟消云散。
她转头,对侍立在侧的扶月低声吩咐:“去太医院查查,可有一位名叫卫临的医士或太医?寻个稳妥的由头,明日让他来为本宫请个平安脉。”藏云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
沈眉庄又看向依旧忧心忡忡抱着孩子的安陵容,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力量:“七阿哥生病,你心中焦虑,夜不能寐,本宫都看在眼里。母子连心,此乃常情。本宫会寻机去求皇上,允你母亲和义母杨夫人入宫探望你,全了你们的母女之情,也让两位老人家亲眼看看外孙,沾沾长辈的福气与经验,或许对弘安的病情有益。”
安陵容闻言,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这次却全是感激与依赖的热泪。她抱着孩子,就要跪下:“姐姐……姐姐待陵容恩重如山,事事想在前头,体贴入微……陵容……陵容真不知何以为报……”声音哽咽,难以成句。
沈眉庄伸手扶住她:“你我姐妹,同在宫中,相互扶持是应当的。你且宽心,好好照顾弘安,一切有本宫。”
回到正殿,藏云悄声入内汇报,送往延庆殿给吉祥的药已送到,娘娘嘱咐的话,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沈眉庄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摇床中健康强壮的六阿哥,神色莫辨,随即吩咐安置。
永寿宫的灯火在夜色中渐次熄灭,而延庆殿,却正要迎来一场更猛烈的风暴。
华妃又一次因六阿哥满月宴受刺激,闯入宫中肆意施暴后,终于带着满腔未尽的怒火。殿内,只余下端妃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
她的心腹宫女吉祥,连滚带爬地冲将出来,猛地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抱住华妃即踢向端妃的脚,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华妃娘娘!您恨错人了!我们娘娘和您一样,都是这紫禁城里任人摆布的可怜人!真正让您无法生育的,不是我们娘娘当年那碗药,而是您翊坤宫里日日夜夜燃着的欢宜香!那是皇上独独赐给您,不准其他妃嫔沾染的‘殊荣’!您若不信,大可以寻个宫外信得过的大夫,偷偷验一验那香里到底有什么!我们娘娘不过是替皇上和太后担了虚名,白白受了您这么多年的折磨啊!”
端妃闻言,如遭电击,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惊惧与绝望,嘶声喊道:“吉祥!你住口!”
华妃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惊得五雷轰顶,高举的手、欲踹的脚,全都僵在了半空。吉祥正用力抱着她的腿,此刻骤然失了对抗的力道,身子一歪。颂芝本想上前搀扶,也被这惊天秘闻骇得手脚发软,呆立当场。
华妃踉跄一步站稳,惊疑不定的目光在面如死灰的端妃和豁出性命的吉祥身上来回扫视。有那么一瞬,她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恐惧与怀疑——不是怀疑此话的真假,而是恐惧自己多年信仰的崩塌。那巨大的信息几乎将她吞噬。她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仓惶地冲出了延庆殿。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在这漫漫长夜里,端妃望着满身伤痕、泪流满面的吉祥,终是无力地闭上眼,泪水滑落:“你这傻孩子……把这天捅破了,我们往后,就再无宁日了。”
“娘娘,可是她再这样打下去,您会没命的啊!”吉祥跪行到端妃身边,心疼地看着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声音颤抖,“皇上和太后……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从未阻止过!您当年明明是……”
“吉祥,别说了。”端妃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目光掠过地上那块为温宜准备的小帕子,曾经倾注的温柔与期盼,此刻已冰冷如灰。“也罢,这所谓的宁日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这一生,为他耗尽所有,如今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生不如死……呵,不如就彻底撕开,且看这天,到底会不会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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