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幽微。皇上批完奏折,将朱笔搁在砚台上,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苏培盛,老十四昨日来养心殿时,在宫道上……可曾同谁说过话?”
苏培盛正躬身添茶,闻言手下动作不停,语气恭谨而笃定:“回皇上,十四爷径直来的养心殿,并未与旁人交谈。只是在临近养心殿的岔路口,远远瞧见了弘春与弘明两位阿哥在道旁静立请安,十四爷也只是远远地点了个头,并未停留,便随小夏子进来了。”
皇上闻言,深邃的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他靠在龙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随手拿起手边的十八子手串慢慢捻动着,脸上是连日来难得的松弛。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望向窗外,“过两日,老十四便要离京,带兵前往前线了。有人能为朕分忧,朕心甚慰。”
“皇上圣明,十四爷定能不辱使命。”苏培盛附和道。
皇上心情颇佳地站起身,将十八子甩得利落作响:“罢驾,碎玉轩。”
碎玉轩内,窗明几净,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墨香与窗外新采的玉兰芬芳。
甄玉娆正临窗而立,于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大案前俯身作画,神情专注。崔槿汐静立一旁,目光不时扫过案上的画具与门口,带着惯有的谨慎。一听外面传来“皇上驾到”的通传,崔槿汐眼神微动,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轻声提醒:“小主,皇上来了。”
甄玉娆忙搁下细狼毫笔,领着宫人迎至殿中。
“嫔妾给皇上请安。”她盈盈下拜,声音清澈。
“起来吧。”皇上虚扶一把,目光却已越过她,被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吸引,“又在作画?让朕看看你今日画的什么。”
只见宣纸上,一枝白梅以淡墨勾勒,横斜而出,姿态孤峭,枝头栖着两只茸茸的山雀,正相依相偎,细密的羽毛以工笔细细渲染,虽未完成,但那清雅构图与灵动气韵已呼之欲出。
“回皇上,”甄玉娆侧身让开,语气谦逊,“嫔妾闲来无事,正在临摹宋徽宗的《腊梅山禽图》。只是臣妾笔力拙劣,只得其形,难摹其神,只怕徒具形骸,反污了皇上的圣目。”
皇上走近,俯身细看,手指虚点在那对山雀上,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不必过谦。宋徽宗画鸟,眼神最是精妙,谓之‘点睛’。你笔下这两只,相依之态,顾盼之情,倒也得了他几分真传,将这‘嘤嘤求友’之意,摹出了些许神韵。”
侍立在侧的崔槿汐闻言,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意,随即又恢复恭谨模样。
玉娆闻言,眼底却迅速漫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水光与哀愁。她执起那块上好的松烟墨,移过砚台,一边为皇上缓缓地、均匀地研墨,一边望着画作,语气飘忽,带着沉浸其中的感伤:
“皇上圣鉴,明察秋毫。臣妾临摹此画时,心神便不禁沉浸其中,反复揣摩这画中未尽之意。梅花五瓣,象征五福,本是瑞兆;可再看这双禽,于凛冽寒枝上只能相互依偎,耳鬓厮磨,恰如《诗经》所言,‘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想来,这天地浩大,生灵渺小,无论是人是鸟,内心深处,终究是惧怕孤寂寒冷的吧……”
她的话语渐低,如同梦呓。随即,她像是猛然从梦境中惊醒,手下一顿,忙放下墨块,后退半步,深深垂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声音里带上了清晰的惶恐与哽咽:“嫔妾失仪了!妄自揣度画意,还……还胡言乱语。只是见这画中成双成对之物,一时心生感触,想起家中旧年,父母俱在,姐妹相伴,围炉笑语,何等喧阗温暖……如今……嫔妾妄议,引动私情,还请皇上重责!”
说着,她竟要跪下。崔槿汐见状,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皇上已先一步动作。
皇上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纤细脆弱脖颈的身影,那强忍泪意、肩膀微颤的模样,与她姐姐甄嬛当年倔强隐忍时的神态竟有几分重叠,再听她提及“姐妹相伴”、“家中旧年”,心头最柔软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由泛起一股复杂的怜惜与愧疚。
他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另一只手则抬起,用指腹极为轻柔地揩去她脸颊上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好了,”他的声音是难得的温和,“有感而发,乃是性情所致,何罪之有?朕岂是那般不近人情之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幅《腊梅山禽图》,语气似有触动,“画为心声,你能看出这‘惧孤寂’三字,可见是读懂了画,也……罢了,起来好好说话。”
他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果然见她眼圈微红,泪光泫然,真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好了,朕知道你心思细腻。”皇上语气温和了些,“你姐姐嬛嬛……她是性子太倔,自请出宫修行。等她在外头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甄玉娆却顺势跪了下去,抬起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抓住皇上的袍角,哀声道:“皇上,臣妾……臣妾思念的,不止是莞嫔姐姐。臣妾还有一个姐姐,如今正在永巷之中!她虽与臣妾并非一母所生,可也算是一处长大的情分。臣妾近日听闻她病了,心中实在忧惧难安……”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皇上,言辞恳切:“皇上,求您看在姐姐她……她曾怀有过龙裔,虽福薄未能保住,但终究是侍奉过您一场的份上,开恩放她出来吧!哪怕只是换个稍好些的居所养病,臣妾也感激不尽!”
皇上看着她悲切的模样,又想起永巷的甄答应,再思及她那胎儿,心头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慨与愧疚。他沉默片刻,终究是心软了。
“罢了,”皇上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扶起,“看你哭得这般可怜。苏培盛。”
“奴才在。”
“传朕旨意,准甄答应移宫休养,就安置在钟粹宫西配殿,着太医悉心照料。莳嫔性子明朗,同在一宫,望对其心性也有所助益。”
苏培盛心下明了,立刻躬身:“嗻,奴才这就去办。”
甄玉娆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感激的光芒,她再次深深下拜:“臣妾代姐姐,谢皇上隆恩!”
皇上看着她破涕为笑的脸,仿佛雨后初晴的海棠,娇艳无比,心中那点因朝政而紧绷的弦也松弛下来。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脸颊上的泪痕,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起来吧。画既未成,便继续画完它。朕今日,就在这儿看你作画。”
玉娆含羞带怯地应了声“是”,重新执起笔,殿内墨香袅袅,一时静谧安然。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笔下细微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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