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的清晨,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熹微的晨光穿透云海,在冰冷的石阶和飞檐上镀上一层浅金,远处雪山静默,钟声悠远。空气里是长留山特有的、混着灵气与冰雪的清冽味道。
可骨头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自从那日后山梅林归来,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嗯”,和那段在雪地里并肩而行的沉默路程,便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石子本身早已沉入水底不见踪影,可那漾开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迟迟不肯平息,固执地搅动着水面,也搅动着她自以为坚固的心防。
她站在绝情殿侧殿外的小平台上,如过去许多个清晨一样,迎着初升的太阳,缓缓演练一套最基础的引气剑诀。这是她“醒来”后,身体本能记得的东西,简单,却最能静心。剑气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周流转,带起细微的风,拂动她青色的衣摆。
动作行云流水,心却远不如剑意平稳。
那些零碎的画面依旧会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有时是漫天烟火下他清寂的侧脸,有时是寒梅映雪中他拂去花瓣的手指,更多的时候,是那双深不见底、却仿佛盛满了整个荒芜岁月般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带着她不敢深究、却又无法忽视的温柔与哀伤。
“试试看。”
这三个字,像一句无声的咒语,在她心头反复回响。试什么?怎么试?她依旧没有答案。可身体,或者说,某种更深处的东西,却似乎先于她的理智,做出了反应。
比如,此刻。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察觉到那道熟悉气息靠近的第一时间,就收敛剑气,或者干脆转身离开。她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手上的剑诀却没有停,依旧按照原本的轨迹,一招一式,缓慢而稳定地继续下去。
白子画停在了平台边缘的回廊下,月白色的衣袍在晨光中纤尘不染。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刻意隐藏气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身上,专注而平和,如同在看这绝情殿每日都会升起的太阳,一件再自然不过、却又不可或缺的风景。
他来了。
骨头知道。从他踏出主殿,穿过那片竹林,脚步无声地停在三丈之外时,她就知道了。他的气息太过独特,清冷如雪,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所熟悉。
她的剑招没有乱,呼吸也依旧平稳。可心底那圈涟漪,却似乎漾得更开了一些。
一套剑诀堪堪使完,最后一个收势,剑气归拢,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周身流转的灵光渐渐隐没。她没有立刻转身,依旧背对着他,目光望向远处翻涌的云海,仿佛只是在调息。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停在了她身侧不远处,一个既不过分亲近,又绝非疏远的距离。
“此招‘云起’,手腕之力可再收三分。剑意贵在引而不发,过犹不及。”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晨风,落入她耳中。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如同师长在指点最寻常的弟子,又像是友人随口一句的交流。
骨头握着剑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在点评她的剑招。并非质疑,也非炫耀,只是平铺直叙地指出一处可以更精进的地方。这是“指点”,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于……亲昵的熟稔。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微微蹙眉,或许会冷淡地回一句“不劳尊上费心”,或许干脆置之不理,用沉默筑起高墙。
可今天,此刻,她没有。
她沉默着,目光依旧落在云海上,似乎在思索他的话。片刻后,她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体内灵力随之调整,方才那招“云起”的起手式,被她以慢了数倍的速度,重新演练出来。手腕的力量,果然在某个临界点,不着痕迹地收敛了三分。
剑气流转的感觉,瞬间变得不同。少了一分刻意,多了一分圆融,与天地间灵气的呼应,似乎也更为自然流畅。
她没有问“这样如何”,也没有去看他。只是重新将那一招,完整地、缓慢地,又演练了一遍。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每一次,都专注于手腕那三分力的收放,直到它成为一种新的、流畅的本能。
白子画就站在她身侧,安静地看着。晨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面上交叠。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在她每一次灵力运转出现细微滞涩,或者剑意流转稍显刻意时,目光会微微一动。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问。只有剑风破空的细微声响,和她清浅的呼吸声,回荡在清晨寂静的平台上。
这是一种奇特的、无声的交流。他给出一个方向,她便自行摸索、调整、印证。他看,她练。没有刻意的教授,也没有学生式的请教。界限模糊得如同这晨曦中的薄雾,分明存在着,却又看不真切。
一套基础剑诀,她今日练得格外久。直到朝阳完全跃出云海,金色的光芒变得有些刺眼,她才缓缓收势,归剑入鞘——那柄剑,是绝情殿库房中一柄不错的灵剑,无名,却意外地合手。
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一直站在那里的白子画。
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似乎有无数情绪翻涌,却又被很好地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见她看来,他几不可察地,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太浅,浅得几乎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可要歇息?”他问,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似乎也被这晨光浸染得有了些许暖意。
骨头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手,用袖口随意擦了擦额角的汗,动作带着一种不羁的洒脱,与她方才练剑时的专注沉静截然不同。然后,她才点了点头,走向回廊下的石凳,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白子画也缓步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桌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壶嘴里正袅袅地冒着热气,茶香清淡悠远,是上好的雪顶灵雾。
他执起茶壶,斟了一杯,轻轻推到她面前。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遍。
骨头看着面前那杯清茶,茶汤澄澈,热气氤氲,模糊了杯沿细腻的瓷纹。她没有动,只是看着那蒸腾的热气。茶香钻入鼻尖,是她喜欢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一丝回甘。
默许。
是的,默许。默许他停留在她练剑的地方,默许他出声“指点”,默许此刻这杯他亲手斟来的茶,默许这晨光中无言的对坐。
她拿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热度透过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底某个角落。她垂下眼帘,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好,茶香在口中化开,带着熨帖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这茶,”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有些微哑,“不错。”
很简单的两个字,甚至算不上评价。可白子画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朦胧的侧脸,看着她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的样子,心中某个冰封了太久的地方,仿佛也随着这口茶,悄然融化了一角。
“后山新采的雪芽。”他低声道,也拿起自己那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今年初雪后第一批,灵气最足。”
骨头“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只是捧着那杯茶,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回廊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竹叶上,听着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还有……对面那人清浅而绵长的呼吸。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却不再是先前那种带着隔阂与试探的静默。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安宁的沉默。仿佛两个跋涉了太久、太累的旅人,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不必言语,只是静静坐着,感受着这份难得的、不被打扰的静谧。
一杯茶,在两人无声的对坐中,慢慢凉了。
骨头将最后一口微凉的茶饮尽,放下杯子。杯底与石桌轻轻磕碰,发出“叮”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宁静。
“今日的早课……”她抬起眼,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询问意味。
“已无甚紧要。”白子画也放下茶杯,目光与她相接,“你若无事,可去藏书阁。前日寻到一卷关于南疆上古巫族封印残卷的注解,或许对梳理你体内……灵力异动有所助益。”
他没有明说“洪荒之力”或“妖神之力”,用了更委婉的“灵力异动”。但这已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将她体内力量的隐患,与她可能需要的信息,直接联系起来。这是一种更深的、涉及核心秘密的“默许”与共享。
骨头的心微微一沉。那力量的阴影,始终如跗骨之蛆,盘踞在她意识深处。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划过——他在主动为她寻找解决之道,并且,愿意让她知道。
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没有道谢,没有追问细节,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但对于白子画而言,这一个字,已胜过千言万语。它意味着接受,意味着不排斥他进一步的、更深层次的靠近和帮助。
他站起身,月白色的衣摆如水般垂下:“随我来。”
骨头也跟着站起,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离开了这片被晨光笼罩的小平台,向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竹影婆娑,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偶尔交叠在一起。一前一后,步履从容。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殿宇间回响。
偶尔有洒扫的弟子远远看见,皆是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即慌忙低头躬身,不敢多看。尊上与骨头客卿……何时竟能如此“平和”地并肩而行了?看那方向,竟是去藏书阁?这可真是……前所未有。
对于这些暗中的窥探与惊诧,两人都似毫无所觉。或者说,即便察觉了,也并不在意。
界限,就是从这样一个个微小的、看似寻常的“默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从默许他在一旁看她练剑,到默许他斟的那杯茶,再到此刻,默许他走在前方,为她引路,去往一个可能藏着关于她自身巨大秘密答案的地方。
骨头跟在白子画身后,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他墨发间那根简单的玉簪,看着他行走时衣袂翻飞的弧度。这个背影,曾让她觉得无比遥远、无比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与抗拒。
可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贪婪殿烟火下的那一瞥,或许是梅林雪地中的那一步,又或许,只是今晨这杯温度刚好的茶……这个背影,似乎不再那么遥远,不再那么难以靠近了。
她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与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试试看”的念头,如同石缝中倔强探出的一株嫩芽,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惑与挣扎后,似乎……开始尝试着,向着有光的方向,悄然生长。
哪怕只是一点点。
藏书阁厚重的木门被白子画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与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他侧身,让她先行。
骨头脚步顿了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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