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赭山方向的枪炮声已彻底平息,只余数道粗黑的烟柱,如同丑陋的伤疤,歪斜地涂抹在澄净起来的东南天际。海风将硝烟与焦糊的气味隐隐送来,昭示着一场雷霆扫穴的终结。
杭州北门城楼上,等待已久的文武官员们,表情已从最初的紧张、期待,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与释然。胡宗宪的指尖微微发抖,不知是清晨的寒意,还是心潮的澎湃。张经扶在垛口上的手背青筋隐现,望着那代表胜利的烟柱,眼神复杂,有震撼,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这场仗,终究是以他完全陌生的方式打赢的。
林琛依旧静立原处,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泄露了这场远距离运筹的心力消耗。李振三人正在低声交流着观测数据,快速记录下最后的战场时间线与气象变化,对他们而言,这也是格物之学在实战检验中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蹄声再次由远及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急促,更清晰。一骑背插红色小旗的传令兵,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清晨薄雾,自码头方向疾驰而来,直到城楼下才猛地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捷报!大捷!!”传令兵滚鞍下马,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嘶喊而沙哑破裂,却依旧用尽力气向着城楼高喊,“戚将军、俞将军、卢将军联署捷报!赭山倭寇巢穴已破!阵斩倭首以下一千七百余级,焚毁倭船二十一艘,其中炮船三艘!俘获倭寇及附逆者四百余人,缴获兵甲、财货无算!我军伤亡……伤亡共计二百一十七人,阵亡四十九人!”
清晰的数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斩首一千七!焚船二十一!自身阵亡仅四十九!
这是何等辉煌、何等不可思议的战果!
城楼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官员们击掌相庆,军士们振臂高呼,连日来的阴霾与恐惧,仿佛被这骄阳般的捷报一扫而空!
胡宗宪老泪纵横,朝着京城方向连连拱手:“天佑大明!陛下圣明!林部堂用兵如神!将士用命啊!”
张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林琛的背影,这一次,眼中再无半分轻蔑,只剩下彻底的叹服与敬畏。他或许不懂那些格物道理,但他懂战功,懂这战功背后代表的无双智略与赫赫兵威。
林琛缓缓转身,面对激动的人群,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肃穆。他抬手虚按,欢呼声渐渐平息。
“此战大捷,全赖陛下洪福,将士效死,俞、卢、戚三位将军指挥若定,东南文武同心协力,非林琛一人之功。”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阵亡的四十九位弟兄,是我大明的忠魂!他们的名字,籍贯,功绩,必须一一登记造册,优加抚恤,立碑纪念!此事,胡巡抚,请你亲自督办,不得有丝毫轻忽!”
“下官遵命!定当办妥!”胡宗宪肃然应道。
“俘获之倭寇及附逆者,需严加看管,详加审讯,务必深挖其巢穴网络、勾结内情。缴获之财货,登记封存,除部分用于犒赏将士、抚恤伤亡外,其余悉数上缴朝廷,充盈国库,以资国用。”林琛继续吩咐,条理清晰,“张军门,城防不可松懈,谨防仍有残倭流窜,或同党反扑。各卫所需加强巡哨,安抚地方。”
“末将领命!”张经抱拳,再无二话。
安排完善后事宜,林琛才将目光投向那依旧冒烟的赭山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戚、俞、卢三位将军,仔细打扫战场,不留隐患。三日后,我要在杭州城,为他们设庆功宴,为所有有功将士请赏!现在,先将详细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是!”
捷报化作飞驰的驿马,带着东南大胜的炽热气息,奔向数千里外的权力中枢。而杭州城,则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大仇得报的狂喜之中。酒肆茶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林青天”的神机妙算,“戚老虎”的悍勇无双,“神机火枪”的犀利难挡。林琛的声望,在民间达到了顶点。
然而,在这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高捷在驿馆中听闻确切捷报后,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半日。那份早已拟好、准备抢先发出的“警示”奏章,此刻如同烫手山芋。他最终长叹一声,将其付之一炬。在如此煊赫的战功面前,任何“隐患”的暗示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林琛,重新权衡自己的立场。
但有人,却不愿,也不能坐视林琛就此功成名就,携平倭大胜之威,更进一步。
两日后,一份来自京城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正在审阅战利品清单的林琛手中。信是徐阶亲笔,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东壁台鉴:捷报震动朝野,陛下甚喜,然亦有深虑。严嵩疾首,其党羽已连上三疏,一曰‘新军耗巨而功微’(刻意压低斩获,夸大我方伤亡),二曰‘擅开边衅,恐引倭国报复’,三曰‘林某以奇技揽权,东南几成私藩’。陛下虽留中未发,然召内阁议东南善后及……新任浙直总督人选。事急矣,盼早图之。阶顿首。”
新任浙直总督人选!
这七个字,如同冰水,浇灭了林琛心中因大胜而生出的些许暖意。
严嵩的反扑,果然来了,而且直指要害!他们试图抹杀战功,夸大风险,更要将他林琛调离刚刚打开局面的东南!浙直总督,总揽东南军政,若是换上严党之人,则林琛数月心血,新军、新政、乃至刚刚稳定的局面,都可能付诸东流,甚至被反攻倒算!
“好快的手脚,好毒的计策。”林琛放下信纸,眼神冰冷。他料到朝中必有风波,却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迅疾,且精准地打在了“善后”与“人事”这个关键点上。嘉靖皇帝的态度也耐人寻味,“甚喜”之后便是“深虑”,喜的是倭患暂平,虑的恐怕正是他林琛尾大不掉,以及严嵩一党的激烈反应。帝王权衡之术,从来如此。
几乎与此同时,王启年带来了另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部堂,我们留在京城的人发现,就在捷报抵达前两日,已有数名御史、给事中开始频繁拜访严府。另外,宫中司礼监有消息传出,陛下近日修道时,曾问及‘武将擅专、文臣弄巧,孰者为患?’”
内廷的风吹草动,往往预示着更大的波澜。
林琛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杭州城似乎恢复了几分生气的街景。赭山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紫禁城的风暴却已酝酿成形。他用一场干净利落的歼灭战,证明了知识的权杖在军事上的无往不利。但现在,他必须用这柄权杖,在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权力棋盘上,进行下一场搏杀。
他不能离开东南,至少在新政根基稳固之前不能。他必须保住胜利果实,并利用这场大胜,争取到更大的空间和权力。
“启年,”林琛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有几件事,立刻去办。”
“第一,以我的名义,给徐阁老回信,只需八个字:‘根基在东南,必争总督位。’”
“第二,让我们在都察院、六科的人,准备好材料。严党不是要弹劾吗?我们就和他们打一场舆论战!将刘炳然通敌案、东南官场腐败与剿倭之战联系起来,把严党‘养寇自重’、‘干扰平倭’的嫌疑,给我狠狠地抛出去!但要讲究策略,先从外围、从铁证如山的案子开始,引而不发,造足声势。”
“第三,以‘抚慰将士、清算战功’为由,请胡宗宪、张经,以及此战有功将领,联名上奏,详述战事艰难、新军之功、以及东南善后急需 continuity(延续性)!这份奏章,要以血泪实绩说话,直送御前!”
“第四,”林琛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让我们的人,仔细查一查,严党在东南,尤其是在漕运、盐政、市舶司,还有哪些重要的利益据点?哪些人是他们的钱袋子、消息源?把名单理出来。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帮朝廷‘清理’一下。”
王启年心中凛然,知道林琛这是要主动出击,不仅要防守,更要趁势扩大战果,甚至直捣严党在东南的根基。“属下明白!”
“还有,”林琛叫住他,“戚将军和俞、卢二位将军回来后,第一时间请来见我。有些话,需要当面说。”
“是!”
王启年领命而去。林琛再次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宫殿中,正在进行的无声较量。
烬余未冷,惊澜已起。平倭的硝烟,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知识的权杖,在战场上证明了它的锋利,现在,它必须在政治的漩涡中,证明它的坚韧与智慧。
一场关乎东南未来、乃至新政命运的朝堂决战,随着赭山的火焰渐渐熄灭,正式拉开了帷幕。而林琛,这个刚刚创造了军事奇迹的年轻人,即将踏入一个比战场更加诡谲、更加残酷的权力角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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