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也格外的躁动。柳家沟蜷缩在鲁中南一片灰黄的山坳里,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呼啸,卷起地上的冻土和残雪,扑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
然而,这物理上的严寒,却丝毫压不住人心底下那股越来越汹涌、越来越灼热的气流。那是一种混合了期盼、焦虑、揣测,以及某种隐约预感到天地即将翻覆的紧张。
消息不再是零星的、需要费力拼凑的碎片。它们像是解冻的冰河,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从各种渠道涌来。
有时是路过休整的部队,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睛里却燃着灼亮的光,他们说起淮海平原上那场决定命运的大决战,说起成建制被歼灭的敌军,说起缴获的山一样堆积的武器。
有时是区上来的干部,在村头的打谷场上召开群众大会,声音洪亮地宣讲着即将到来的新社会,宣讲着土地改革,宣讲着“解放全中国”。
有时,仅仅是往来于城乡之间的小贩,或者从更北方探亲回来的村民,带回来的街头巷尾的传闻,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天,真的要变了。
柳映雪走在村里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无处不在的微妙变化。
以往见了面只会点头哈腰、目光躲闪的穷苦乡亲,如今腰杆似乎挺直了些,打招呼的声音也响亮了些。
而那些往日里在村里有些头脸、与旧乡保体系沾亲带故的人家,则或多或少透出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息,连走路都似乎贴着墙根。
她的公婆,李守财和张氏,就是这后一类人中最典型的代表。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天。
李守财几乎整日蜷缩在堂屋的灶膛前,那根旱烟袋几乎长在了手上,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日渐憔悴的脸。
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是干涩沙哑的。张氏则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鼠,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能让她浑身一颤。
她手里总是拿着点活计,不是纳鞋底就是缝补衣服,但那针脚明显乱了,心思全然不在手上。
他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柳映雪,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审视,有惊疑,有日渐加深的恐惧,还有一丝濒临绝望的、试图维持最后掌控的凶狠。
柳映雪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如同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她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李建业,他们那个引以为傲、指望养老送终的儿子,他们以为他是国民党军官,实际上是解放军军官。李建业担心国民党知道,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但是村长是知道的。以前,这是他们在村里可以隐隐高人一等的资本(至少他们自己这么认为),是那锁在旧箱子里不时增加的汇款单的来源。
可现在,这成了悬在他们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外面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解放军的胜利一个接一个,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儿子所在的那个阵营,正在土崩瓦解。那棵他们紧紧抱着的大树,不仅靠不住,反而可能将他们一同压垮、砸碎。
但实际上,他们不知道的是,李建业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一直参加的是共产党的部队。因为他知道父母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所以从未告诉过他们。
李家父母目光短浅,也不喜与外人接触。他们不知道的是,柳映雪能去妇救会工作,就是因为她是军属。更不知道,柳映雪现在的身份也是因为是军属,才能提干。
柳映雪比以往更加积极。她组织妇女学习新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草案精神,讨论妇女在新社会应有的地位和权利。她在会上发言时,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但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角落里日渐沉默的公婆心上。
“咱们妇女,以前是锅台转,是生育的机器,是男人的附属品。但新社会不兴这一套了!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咱们闹革命,就是要打破这些封建枷锁!”她的声音在祠堂改建的会场里回荡,下面的妇女们,尤其是那些受过她帮助的,如孙巧妹、赵小娥等人,眼睛亮晶晶的,听得格外专注。
“往后,土地要归咱们农民自己所有,男女要平等,婚姻要自由!谁也不能再随便欺负咱们妇女!”她的话,引起一阵低低的、兴奋的议论。
李守财和高氏偶尔也会被要求来参加这类会议,他们缩在人群最后面,脸色灰败。高氏的手死死攥着衣角,李守财则低垂着头,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阴影里。柳映雪目光扫过他们时,没有任何停顿,仿佛他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旧家具。但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他们难堪和恐惧。
一天傍晚,柳映雪从妇救会回来,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堂屋里传来压低的、激烈的争吵声。
“……早就让你别那么贪心!现在好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是高氏带着哭腔的声音。
“闭嘴!你懂个屁!”李守财的声音暴躁而沙哑,“谁知道……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建业他……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他没办法就能不管咱们死活了?那些钱……那些钱现在就是催命符!”高氏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李守财厉声呵斥,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柳映雪站在院子里,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堂屋里的争吵声立刻戛然而止。她推门进去,李守财正佝偻着背假装拨弄灶膛里的灰烬,高氏则慌忙拿起炕上的笸箩,手指颤抖地捻着线头。
“爹,娘,我回来了。”柳映雪如同往常一样打招呼,声音平淡无波。
“嗯……回来了就好,灶上还给你留了饭。”高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柳映雪没说什么,自己去锅里盛了碗稀粥,默默地喝着。堂屋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她喝粥时轻微的吞咽声。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如同芒刺,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他们在怀疑什么,在恐惧什么。他们或许不确定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但她的变化,她的冷静,她在村里的日渐威望,都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他们像被困在即将沉没的破船上的老鼠,焦躁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任何出路。
夜里,柳映雪躺在冰冷的炕上,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思绪异常清晰。
顾长风上次托人捎来的口信,只说“形势大好,静待佳音”。她明白,这是告诉她,解放的日子近了,让她做好准备。她藏在炕席底下、缝在旧棉袄里的那些证据——李建业早年寄回的信封碎片、她悄悄拓印下来的汇款单痕迹、她记录的每一次公婆可疑言行的时间地点、还有孙巧妹、赵小娥等人愿意为她作证的口述按了手印的文书……所有这些,她都反复检查、整理过无数次。
她还悄悄去了一趟区上,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私下里见了那位一直很关心她情况的妇联主任。她没有完全摊牌,只是隐晦地询问了关于处理革命军人婚姻纠纷的政策动向。那位经验丰富的女干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映雪同志,放心。新政权是讲道理、讲法律的。无论是谁,只要违反了《婚姻法》,损害了妇女权益,组织上一定会严肃处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保护好自己,该来的,一定会来。”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也更像一剂催战的鼓点。
她听到隔壁屋里,公婆似乎也一夜未眠,有压抑的叹息和辗转反侧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们在害怕那个“一定会来”的时刻,而柳映雪,则在冷静地、耐心地等待那个时刻。
她在等待那一声春雷。
那不是节气意义上的惊蛰雷,而是改天换地的解放炮声,是摧枯拉朽的历史车轮碾过旧世界门槛的巨响。她知道,当那声雷炸响之时,就是她挣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向那些负她、欺她、瞒她的人,讨还血泪债的时刻。
仇恨的火焰在她胸腔里静静地燃烧,不是张扬的烈焰,而是地火运行,积蓄着毁灭一切旧枷锁的能量。她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透过破旧的窗纸,能看到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泛出一种冰冷的鱼肚白。
长夜将尽。
她轻轻合上眼,呼吸平稳。不需要再急躁,不需要再焦虑。她已布好局,织好网,磨快了刀。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春雷,将这沉寂而压抑的天地,彻底劈开。
喜欢重生一九四六:世纪等待终成空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重生一九四六:世纪等待终成空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