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雪的名字，如同春日里一场悄然而至的细雨，渐渐浸润了白鹿区乃至县里相关部门的视野。她不再是那个仅仅因“状告婆家”而出名的可怜军属，而是“柳家沟妇救会会长”、“基层干部培训班优秀学员”、“工作扎实、有想法、能吃苦”的妇女骨干。
那期培训班结束回到柳家沟后，她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以前做妇救会工作，多是凭着一股不甘和本能的责任感，如今，她却能将学到的政策理论与村里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她组织妇女成立互助组，不仅解决了劳力不足的问题，更让妇女们通过集体劳动拿到了工分，腰杆挺直了许多；她办起了简陋的夜校扫盲班，自己当老师，从“毛主席万岁”教起，让孙巧妹、赵小娥这些昔日里只会低头做活的姐妹，第一次笨拙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甚至根据县里推广新式农具的精神，带头学习并使用简单的改良农具，虽然最初被一些老把式嗤笑，但增产的效果最终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她的变化，区妇联主任张蕙兰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在一次全县妇女工作汇报会上，张蕙兰特意提到了柳映雪这个典型，将她如何从封建婚姻压迫中挣脱出来，如何在逆境中坚持学习、带领妇女搞生产的经历，做了详细汇报。
“……柳映雪同志的经历，充分说明了我党解放妇女政策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她不仅自己获得了新生，更成为了带动一方妇女进步的火车头！这样的同志，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锻炼，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番话，引起了县妇联和组织部相关同志的注意。
不久后，一份盖着县委组织部大红印章的调令，由区长老周亲自带到了柳家沟，送到了正在地里和互助组一起锄草的柳映雪手上。
“柳映雪同志，”周区长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和郑重，“经组织研究决定，调任你至县妇女联合会工作，担任干事。这是调令，你准备一下，三天后到县妇联报到。”
地里劳作的妇女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讶、羡慕，以及一丝丝与有荣焉的激动。孙巧妹更是直接抓住了柳映雪的胳膊，声音发颤：“映雪姐……你要去县里……当干部了？”
柳映雪看着那张调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握着锄头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去县里？去县妇联工作？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比她当初决定告状时更让她感到恍惚和不真实。那是一个她只在去培训时远远望过几眼的、有着更高楼房和更宽马路的地方。
“区长……我……我能行吗？”一向沉稳的她，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县妇联，那是领导全县妇女工作的地方，她一个刚从村里出去、只受过一个月培训的农村妇女，能胜任吗？
周区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笃定：“组织上认为你行，你就一定行！你在村里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有想法，肯实干，还能团结群众，这就是最大的能力！去吧，放开手脚干，给咱们白鹿区争光！”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柳家沟。
羡慕和祝贺是主流。
“了不得！映雪这是鲤鱼跳龙门了！”
“我就说映雪不是一般人！看看，应验了吧！”
“咱们村也出了个县里的干部了！”
但角落里，也难免有几句酸溜溜的议论。
“哼，还不是踩着李家的骨头爬上去的……”
“女人家，不在家好好待着，去县里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看她能得意几天……”
柳老栓和王氏听到消息，愣了半天神。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震惊，有茫然，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些许骄傲又有些许失落的叹息。王氏张罗着，把家里仅有的几只老母鸡下的蛋都攒起来，又翻出一块压箱底、一直没舍得用的新粗布，默默地塞进了柳映雪的行囊。
离村那天，比上次去培训时热闹了许多。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相送。孙巧妹、赵小娥几个姐妹哭成了泪人，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映雪姐，到了县里……别忘了咱们……”
“有空……常回来看看……”
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也来了，说着鼓励和期盼的话。柳映雪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却又充满善意的面孔，看着这片她生活了二十多年、承载了她太多苦痛与奋斗的土地，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她依旧是那个简单的蓝布包袱，里面是两件旧衣，几本书，那支钢笔，和一小包野菊。不同的是，这次送她的，不再是吱呀作响的骡车，而是区上特意安排的一辆顺路去县里拉物资的卡车。
爬上高高的卡车车厢，回头望去，柳家沟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缩成了视野尽头一个小小的点。她转过身，面向车头前进的方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离愁与彷徨。
卡车颠簸着驶入县城，停在了县妇联所在的那座灰砖二层小楼前。柳映雪拎着包袱跳下车，仰头望着这栋对她而言堪称“宏伟”的建筑，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县妇联的办公室，比柳家沟的村公所宽敞明亮得多，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和妇女工作的宣传画。接待她的是妇联的王主任，一位四十多岁、剪着齐耳短发、眼神干练的女干部。
“柳映雪同志，欢迎你！”王主任热情地和她握手，安排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不容易啊，能从那种环境里挣脱出来，还成长得这么快，很好！”
王主任简单介绍了县妇联的工作职责和分工。柳映雪被分配主要负责文件收发、信息整理和一部分与基层妇联的联系工作。
工作的开始，是笨拙而吃力的。县里的文件，字迹潦草，用语正式，很多词汇她看不懂，需要反复请教旁边的同事。打电话联系乡镇，对方浓重的口音常常让她听得一头雾水。撰写简单的简报，更是抓耳挠腮，憋半天也写不出几句通顺的话。她甚至不太习惯办公室那种相对安静、伏案工作的节奏，总觉得不如在田地里干活来得痛快。
同办公室有几个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干事，看她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或者在她请教问题时，带着些许不耐烦。
柳映雪没有气馁，更没有退缩。她知道自己底子薄，唯有下苦功。看不懂的文件，她就查字典，或者等别人有空时虚心求教；听不清的电话，她就多问几遍，拿笔快速记录；写不好的材料，她就一遍遍修改，拿给王主任看，请她指点。每天，她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打好开水；晚上，也常常是最晚一个离开，就着办公室的灯光啃读政策文件，练习写字。
她的勤奋和谦逊，渐渐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那几个年轻干事，也开始主动帮她解答问题，甚至教她一些更便捷的工作方法。王主任更是对她刮目相看，时常把一些重要但不复杂的工作交给她独立完成。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柳映雪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养分。她不仅熟悉了业务，字也写得越来越端正，甚至能独立撰写一些情况反映了。她将在村里做群众工作的经验用在了与基层妇联的联系上，耐心细致，总能抓到问题的关键，让几个原本不太好打交道的乡镇妇联干部，都对她印象颇佳。
偶尔，在夜深人静，独自住在妇联分配的集体宿舍时，她也会拿出顾长风的信，反复阅读。南下的战事似乎很顺利，捷报频传，但他的信却因战事紧张、辗转艰难，来得越发稀少。每一次收到那盖着军邮戳、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信封，都成了她忙碌生活中最珍贵的慰藉。她在回信中，从不提工作的困难，只说自己一切都好，学到了很多新东西，让他安心打仗，勿念。
窗外，是县城稀疏却远比柳家沟明亮的灯火。她站在窗边，望着远方漆黑的天幕，那里有他征战的方向。她知道，她和他，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了一个共同的新世界，努力地奋斗着。
调任县政府的这一步，迈得突然，也迈得坚实。这片新的天地，或许还有更多的挑战和风雨，但柳映雪已然站稳了脚跟，并且准备好了，去迎接更广阔的风景，承担更重的责任。她的眼神，在县城的灯火映照下，愈发沉静，也愈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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