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镇北侯府繁花似锦,衣香鬓影。
这场赏花宴,向来是京城贵女暗中较劲的重要场合。
而今年,因着沈、慕、江三家的纠葛,更添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慕夫人早早就到了。
她一身绛紫色遍地金通袖长袄,头戴赤金红宝头面,仪态万方地与几位勋贵夫人谈笑风生。
言辞间滴水不漏。
只是那眼角余光,总不着痕迹地扫向花厅入口。
带着一丝隐晦的期待。
与算计。
沈清秋也在。
她穿着一身娇嫩的粉霞色锦缎襦裙,发间点缀着精致珠花,乖巧地跟在几位与慕家交好的小姐身边。
言语温顺柔和。
时不时“担忧”地提起:“也不知姐姐今日会不会来……近日那些风言风语,想必她心里定是难受得紧。”
她成功塑造了一个关心姐姐却无可奈何的柔弱妹妹形象。
引得几位小姐纷纷附和,对沈清辞的“不懂事”暗生微词。
慕容璟坐在男宾席,神色阴郁。
珍宝阁的屈辱历历在目。
他想起沈清辞依偎在江临渊怀中的模样,心如刀割。
母亲让他今日静观其变,他虽不知具体计划,却也隐隐感觉有事要发生。
目光偶尔掠过女宾席。
沈清辞还没来。
他心中烦躁更甚,连饮了几杯闷酒。
终于,沈清辞来了。
在母亲和丫鬟芳儿的陪伴下,她姗姗来迟。
今日她并未刻意装扮。
只一身水蓝色织锦长裙,裙摆绣着疏落的银线兰草,乌发轻绾,斜簪一支素银珍珠步摇。
在这满园姹紫嫣红中,她这身清淡反而更显脱俗。
宛如空谷幽兰。
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有欣赏。
但更多的,是探究与看戏。
沈清辞神色平静,向主家行礼问安后,便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
脊背挺直,姿态优雅。
仿佛外界纷扰都与她无关。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
宽大衣袖下,指尖早已微微冰凉。
她深知慕夫人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今日这场合,无疑是实施毒计的绝佳舞台。
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宴席过半,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气氛看似融洽热烈。
一个面貌普通、低眉顺眼的侯府仆役上前添酒。
他的动作沉稳利落,与其他仆役无异。
只是在为沈清辞手边的白玉酒杯斟满果酿时——
他小指指尖,极其隐蔽地在杯沿内侧,快速抹过一层透明无味的胶状物。
那正是慕夫人重金购得的域外奇药。
“幻萝胶”。
此药银针难测,入口后需片刻方能起效。
令人防不胜防。
沈清辞虽心存警惕,留意了菜肴点心。
却未能防住这近乎无痕、针对特定器皿的手段。
她本就有些口干,见母亲与其他夫人相谈甚欢,便未多想。
执起酒杯,浅酌了一口。
果酿清甜。
入口并无异样。
然而,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异变陡生!
沈清辞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自胃部翻涌而上。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发黑。
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席卷全身。
她下意识紧紧握住座椅扶手。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才勉强维持住坐姿。
“辞儿,你怎么了?”
沈母最先察觉女儿脸色不对。
那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
她连忙放下筷子,伸手扶住女儿微微摇晃的身子。
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这一动静,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原本喧闹的宴席安静了几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
慕夫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计谋得逞的锐光。
但面上却在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担忧。
她快步走来,声音拔高了几分。
足以让邻近几桌都听得清清楚楚——
“哎呦,沈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挤开沈母身边的丫鬟。
亲自伸手欲扶沈清辞。
语气充满了“善意”的焦急。
“快!快去请周太医!他今日恰好在府上与侯爷叙话品茗,真是赶巧了!快去请来给沈小姐瞧瞧!”
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
仿佛只是巧合。
却又巧合得令人心惊。
周太医很快被“紧急”请了过来。
这位太医院院判,身着官袍,面容严肃。
在众人或担忧、或好奇、或纯粹看戏的目光注视下。
他先是向镇北侯夫人和慕夫人等人微微颔首。
然后屏息凝神。
将手指搭上了沈清辞伸出的、微微颤抖的腕脉。
指尖触及肌肤不过片刻。
周太医的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
脸色在众人注视下几经变幻。
先是疑惑,继而凝重,最终化为一片沉痛与难以启齿的沉重。
他反复诊察了左右两手。
每一次,眉头都锁得更紧一分。
终于,他缓缓收回手。
目光扫过满脸“担忧”的慕夫人、面色惨白紧握女儿的沈母,以及所有屏息凝神、竖着耳朵的宾客。
用一种沉重、清晰,带着几分“不得已”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宣布:
“沈小姐此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这、这乃是……喜脉之象啊!”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宴会厅中炸响。
整个现场瞬间陷入死寂。
落针可闻。
随即,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难以抑制的哗然与骚动轰然爆发!
“喜脉?!未婚之身,怎会有喜脉?!”
“天啊!沈家大小姐她……她竟然……”
“怪不得!怪不得近日总见她与那位江公子形影不离!”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枉费沈家百年清誉……”
“慕公子可真可怜……”
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毒蛇在暗处吐信。
鄙夷、震惊、幸灾乐祸、怜悯……
种种复杂而冰冷的目光。
如同无数支淬毒的箭矢。
密密麻麻地射向那几乎无法站稳、全靠母亲死死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的沈清辞。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耳边嗡嗡作响。
前世家破人亡、被至亲背叛、在绝望中死去的冰冷感。
如潮水般再次袭来。
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你胡言乱语!”
一声暴喝如同虎啸,震得人耳膜发麻。
闻讯急匆匆赶来的沈国公,听到这“诊断”,气得浑身发抖。
脸色铁青,虎目圆睁。
指着周太医,怒发冲冠:
“周明堂!你胆敢信口雌黄,污我女儿清誉?!”
紧随其后的沈怀民,更是双目赤红。
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狠狠揪住周太医的官袍衣领。
额角青筋暴跳,眼中怒火滔天:
“老匹夫!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构陷我妹妹?!我宰了你!”
周太医被沈怀民揪得一个踉跄。
官帽都歪了,吓得面色发白。
但他似乎早有准备,强自镇定地高声道:
“沈国公!沈世子!明鉴啊!老夫行医数十载,在太医院侍奉两朝,这妇人喜脉,乃是最基础的脉象,绝不会诊错!若有一字虚言,愿凭此身医术、项上人头担保!”
他搬出行医数十年的声誉和身家性命作为赌注。
更显得这“诊断”铁证如山。
不容置疑。
“怀民贤侄,快住手!休得对周太医无礼!”
慕夫人适时上前,假意劝解。
声音带着痛心疾首,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国公,息怒啊!周太医医术精湛,德高望重,乃太医院栋梁,陛下都信赖有加,他的话,岂能有假?”
她重重叹息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摇摇欲坠的沈清辞。
继续道:
“或许是年轻人一时情难自禁,犯了糊涂……眼下并非追究之时,还需从长计议,莫要因此伤了沈慕两家的和气,更莫要……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她言语间,已然坐实了沈清辞“行为不端”的事实。
那嘴角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的冷笑。
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冰冷而致命。
就在这时。
沈清秋也挤了过来。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悲痛。
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扑到沈清辞身边,带着哭腔道:
“姐姐!姐姐你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糊涂啊!”
“那江临渊他……他定然是花言巧语哄骗了你!你怎就……唉!”
她看似在为姐姐开脱,指责江临渊。
实则句句都在坐实沈清辞与人“有染”且“珠胎暗结”的“事实”。
演技精湛,情真意切。
引得周围一些不明就里的夫人小姐纷纷对她投以同情目光。
更对沈清辞的行为感到不齿。
而慕容璟,在听到“喜脉”二字时。
整个人如遭雷击。
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死死地盯着被围在中心、面色惨白脆弱的沈清辞。
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愤怒、以及一种扭曲的痛苦。
他想起珍宝阁中她那“羞怯”地依偎在江临渊怀中的模样。
原来……
原来早已不是清白之身!
一股夹杂着极致嫉妒和屈辱的怒火。
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猛地推开试图劝阻他的友人。
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喧闹的花厅。
只想逃离这个让他无比难堪和心碎的地方。
他的离去。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让沈清辞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沈清辞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
听着周太医“权威”的诊断。
听着慕夫人“善意”却刀刀见血的“劝解”。
听着沈清秋看似关心实为补刀的“哭诉”。
感受着周围形形色色冰冷刺骨的目光。
看着父亲和兄长愤怒至极却一时无法立刻扭转乾坤的无力。
感受着母亲搀扶着她、那不断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
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
她知道这是构陷,是慕夫人处心积虑的毒计。
她也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辩解。
在“铁证”和汹涌的舆论面前。
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
如同岩浆般在她眼底深处疯狂涌动、凝聚。
前世的惨痛与今生的屈辱交织。
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尝到了血腥味。
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在此刻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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