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书房，与外间的夜色一般深沉凝重。
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府内最后一丝喧嚣。
只余下墙壁上牛油巨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以及悬挂墙面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所带来的无声压力。
沈渊，这位执掌大周军权数十载、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国公，仅是一袭深褐色常服。
却依旧坐如洪钟，脊背挺直如山岳。
他听完沈怀民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禀报，以及江临渊冷静精准的补充分析后…
并未立刻表态。
那双饱经风霜、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久久凝视着那幅描绘着万里北境山川险隘的舆图。
目光尤其在漠北诸部活动区域与边境防线的几个红色箭头上停留。
书房内落针可闻。
唯有烛火不安跳动，在沈渊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沈怀民屏住呼吸，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江临渊则垂眸静立，神色平静。
良久。
沈渊缓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江临渊。
那眼神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慨。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直接切入核心：
“以战止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好！好一句诛心之论！”
他重复着这句诗，指节在椅扶手上重重一叩！
眼中骤然迸射出如同雪夜狼王般的锐利寒光！
“我沈家世代簪缨，执掌兵戈，护卫的就是这大周山河，黎民百姓！”
“若真要靠牺牲一个弱质女流，靠摇尾乞怜来换取苟安…”
“那我沈渊，还有何颜面立于这朝堂之上？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沈家列祖列宗！”
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一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整个书房！
“江小子，”沈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临渊身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你虽非行伍出身，却深谙军心士气之要！”
“更洞悉那九重宫阙之内，最幽暗曲折的人心！”
“此计，虽险，却是我军方唯一正道！”
“亦是破此死局最锋利的匕首！”
“老夫，信你！”
“国公爷谬赞。”
江临渊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
“临渊不过是借势而为，道出许多人心中想说却不敢言的话罢了。”
“真正要执此匕首，破开坚冰，还需国公爷这执刀之人。”
沈渊重重颔首，不再多言虚词。
他大步走到北境舆图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沿着边境线缓缓划过。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怀民！”
“你立刻持我手令，密调‘鹰扬’、‘烈风’两卫！”
“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
“粮草军械暗中向雁门关一线集结！”
“动作要快，但要隐秘！”
“对外只宣称是例行换防与冬季演练！”
他目光锐利如刀：
“尤其是军中那些与慕家、叶家牵扯过深的将领…”
“暂时不动，但要严密监控其动向！”
“若有异动，先斩后奏之权，我给你！”
“是！父亲！”
沈怀民精神大振，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熊熊斗志。
“至于朝堂之上…”
沈渊目光转向江临渊，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精光。
“那‘先帝风骨’与‘史笔如铁’的议论…”
“由老夫来亲自安排人手散播！”
“老夫在军中、在御史台，还有几个不怕死、敢直言的老部下、老门生！”
“这把火，不仅要烧起来，还要烧得旺！”
“烧得那金銮殿上的龙椅…都觉得烫人！”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深意：
“江小子，你身份特殊，不宜直接卷入此事太深。”
“明日，你可随怀民去一趟京西大营…”
“以…以他幕僚的身份，旁观即可。”
“有些场面，你需要亲眼看看…”
“也有些…军中才俊，或许你该认识认识。”
江临渊心领神会。
知道这是沈渊在为他铺设后路，也是让他更深入了解大周军队的真实面貌。
他点头应下：“谨遵国公爷安排。”
计议已定。
沈渊雷厉风行，立刻开始书写手令。
低声召入绝对心腹的将领。
一道道指令如同暗夜中无声流动的血液…
悄然注入这座庞大帝国军事机器的脉络之中。
当江临渊与沈怀民再次踏出书房时，已是子夜时分。
夜空如墨，唯有几颗寒星遥远闪烁。
沈怀民亲自送江临渊出府。
在垂花门前，他停下脚步，对着江临渊，再次深深一揖。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恳切：
“江兄，大恩不言谢。”
“他日若有所需，沈家上下，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这一声“江兄”，已然将他视作了平等的盟友与恩人。
江临渊扶住他，淡淡道：
“世子言重了。”
“各取所需，各尽其力而已。”
“明日京西大营，再会。”
他转身，青灰色身影很快融入沉沉夜色。
沈怀民望着他离去方向，久久伫立。
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凝重…
以及一股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暖玉阁内，沈清辞并未安寝。
她凭窗而立，望着院中那株在夜风中摇曳的孤寂梅树。
惊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禀报：
“世子与江公子密谈至深夜…”
“国公爷书房灯火通明，有数名心腹将领秘密出入…”
“府内亲卫似有隐秘调动迹象……”
沈清辞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窗棂。
兄长与江临渊的深夜密谈…
父亲的异常举动…
这一切，都指向那件悬而未决的和亲之事。
“慕容璟那边，近日可还有异动？”她忽然问道，声音清冷。
惊蛰回道：“回小姐，慕容璟自状元宴后，一直深居简出…”
“除了偶尔在慕府内园走动，并未离开慕家半步…”
“也未见任何外人拜访。”
一直待在慕家？
沈清辞秀眉微蹙。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慕家此次栽了这么大跟头…
以慕容璟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他如此蛰伏…
要么是受了严令暂避风头…
要么就是在等待一个更致命的时机。
她沉默片刻，眼中寒光更盛：
“慕家越是安静，越不能放松警惕。”
“让玄影盯紧慕家所有进出的角门、后门…”
“任何一点异常，哪怕只是采买仆役多停留片刻，都要记录回报。”
“另外，重点留意慕家与宫中淑妃的联系渠道。”
“是。”惊蛰领命，悄然退下。
沈清辞重新将目光投向无边的黑夜。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照着摇曳烛火，却深不见底。
慕容璟的蛰伏，如同毒蛇缩回了洞穴…
反而更让人难以判断其攻击的方向。
她必须比之前更加警惕。
夜色更深。
京城各方势力，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有人磨刀霍霍…
有人暗中蛰伏…
有人冷眼旁观…
也有人…在绝望中，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而在鸡鸣寺后山的禅院内。
南宫凤仪手中紧紧握着那卷空白的、却重逾千斤的婚书。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第一次，感觉到那冰冷刺骨的绝望中…
渗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蛰伏于阴影中的毒蛇，也终有再次亮出獠牙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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