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转过身，面对众人。
她的面容依旧清冷如覆薄霜，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传入每个人耳中：
“离京前夜，江公子曾秘密寻我。”
“他言道，京城局势波谲云诡，沈小姐肩扛重担，心思缜密却也极易将压力深埋于心……”
“尤其……需警惕被诛心之言或旧日梦魔所困，以致心神失守，不堪重负。”
“他嘱托我，在他离去后，务必暗中关注沈小姐心神状态。”
“若见她果真因外力刺激陷入迷障，心神濒临崩溃，便将此物取出，交予她。”
她伸手指向那件覆盖在沈清辞身上的墨色衣袍，语气平静无波：
“他说，此物他贴身穿着日久，气息浸润已深……”
“或可……凭借这份熟悉的联系，定其心神，安其魂魄。”
众人闻言，尽皆愕然失语，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江临渊远在北境，自身尚且生死未卜……
竟能料事于千里之外，连沈清辞可能因刺激而心神崩溃都精准预料？
甚至还留下了如此……看似匪夷所思、却在眼前产生奇效的后手？
这份心机，这份情意，深沉得令人心悸。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格外漫长而焦灼的时间……
在众人几乎要将榻上之人望穿的期待中……
沈清辞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终于，带着千斤重量般，缓缓、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辞儿！”
“清辞！”
“小姐！您醒了！”
众人立刻惊喜地围拢过去，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关切。
然而——
沈清辞初醒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空洞与茫然的雾气……
仿佛神魂飘荡在远方，尚未完全归位。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锦帐承尘……
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覆盖在身上的那件墨色外袍……
指尖用力到泛白，深刻地感受着那粗糙而熟悉的布料纹理。
鼻翼间萦绕不散的、独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
让她恍惚间仿佛还置身于那个虚幻却无比真实、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
沈清秋那些恶毒诅咒、前世惨烈景象、还有对江临渊境况的担忧恐惧……
并未完全消散，依旧像冰冷毒藤死死缠绕着她的心窍……
只是，似乎被这件衣服所带来的、不容置疑的暖意与存在感……
暂时隔绝开了一道缝隙，让她得以喘息。
青鸾站在稍远的地方，双手抱臂，冷静地观察着沈清辞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心中再次对那个远在北境、以身为棋、以命为注的青年……
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服的敬佩。
他竟连她醒来后可能陷入的这种自我谴责与情绪泥沼……
都算计得如此精准，分毫不差！
她不再犹豫，迈步上前，拨开围拢的众人，来到榻边。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直直地看向沈清辞那双尚存迷离的眼睛。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清晰地穿透了沈清辞混乱不堪的思绪：
“沈小姐，”青鸾开口，语气里没有安慰与怜悯，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江临渊让我，务必在你需要时，转告你几句话。”
沈清辞空洞的目光微微转动，仿佛费了极大力气……
才终于将焦点凝聚在青鸾那张清冷而认真的脸上。
“他说，”青鸾的话语直接而犀利，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
毫不留情地剖开沈清辞此刻陷入的误区与迷障：
“他江临渊此番奔赴北境，过往数次以身犯险……”
“从来就不单单是为了你沈清辞一人……”
“更不是为了让你因此背负上永远也还不清的良心债，终日沉溺于自责之中。”
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沈清辞的心上：
“他是为了沈国公麾下那数万忠心耿耿、浴血奋战的将士！”
“是为了北境那数百万手无寸铁、可能遭受铁蹄践踏的黎民百姓！”
“是为了这大周天下的国祚安稳、山河气运！”
“他所行之事，是他的选择，是他的责任……”
“亦是他身为男儿立于天地间的抱负与担当！”
沈清辞的瞳孔猛地收缩，攥着衣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仿佛要将那布料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这番话，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她沉浸在个人情绪中的阴霾。
“他还说，”青鸾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剜掉沈清辞心上那层名为“愧疚”的腐肉：
“若你觉得心中有愧，若你觉得欠了他江临渊什么……”
“那便好好活着，清醒地活着，振作起来！”
“把京城这边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地做好……”
“把该除的奸佞一个不剩地除掉……”
“把该守的秩序与法度牢牢守住！”
“然后，”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等他回来。”
她逼近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如同鞭子抽打在沈清辞混沌的意识上：
“活着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几句恶毒的诛心之语就打垮……”
“沉溺于无用的自责与恐慌之中……”
“那才是真正辜负了他的所有付出！”
“浪费了他用命在北境为你、为沈家、为这天下拼杀出来的宝贵时间和机会！”
青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小姐，你素来聪慧，当知眼下什么才是重中之重，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你的那些愧疚，你的那些不安，统统留到他凯旋而归、平安站在你面前的那一日……”
“再慢慢去说，去解释，去补偿也不迟！”
“而现在，你要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确保他能有命活着从北境回来！”
“能有机会，亲耳听到你的那些话！”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
又如同暗夜中骤然炸响的惊雷！
猛烈地冲击着沈清辞的耳膜，震荡着她的灵魂！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砸在她那颗被愧疚和恐惧填满的心上。
不是为了她一人……是为了将士，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等他活着回来……
现在要做的，是保证他能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沈清辞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深不见底的痛苦……
如同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猛烈席卷！
开始剧烈地翻涌、奔腾、然后……一点点地消散、沉淀。
那沉重得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断的愧疚感……
被一种更宏大、更紧迫、更不容退缩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所替代、所覆盖！
是啊，她在这里自怨自艾，沉溺在个人情绪漩涡里，又能改变什么？
北境的风雪不会因此停歇，战场上的刀剑不会因此仁慈……
京城的阴谋不会因此瓦解，那个人的危险……更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她此刻的软弱，才是对江临渊最大的辜负！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内残余的痛楚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决绝……
原本滞涩沉重的肺部似乎都因此轻松了许多。
她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虚软的身体……
在惊蛰含泪的搀扶下，艰难却坚定地坐直了身躯。
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但那双曾经失去焦距的眸子，已经重新点燃了熟悉的……
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冷静而坚定的光芒。
她低下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件墨色外袍……
那粗糙的触感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青鸾姑娘，”沈清辞抬起头，看向青鸾……
声音虽然还带着重伤初愈般的虚弱和沙哑……
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令人心安的镇定。
“多谢你。”
“也请……转告他……”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将那句话说出口，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他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住了。”
她抬眸，目光依次扫过泪痕未干的母亲、忧色未褪的兄长……
最后落在一直静立一旁、目光中带着鼓励与支持的南宫凤仪身上。
眼神已然与昏厥前截然不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断：
“母亲，兄长，殿下，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
她的语气转而冷冽：
“沈清秋……带下去，关入地牢……”
“加派三重守卫，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探视！”
“至于接下来……”她的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
“该是我们，收紧网口，彻底清算的时候了。”
暖玉阁内的气氛，因沈清辞的重新振作和清晰指令而陡然一变。
之前的绝望、慌乱与无助被迅速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目标明确的肃杀与决绝。
江临渊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件沾染他气息的旧衣袍……
更是一剂精准破除心魔、在迷途中指明前行方向的强心良药。
他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依然以一种无形的方式……
守护着他想要守护的人，稳定着这京城的危局。
破雾定心，重振旗鼓。
京城棋局再起，北境生死未卜。
苏醒的沈清辞将如何展开反击？
远方的他，又能否等到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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