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知节被勒令回府闭门思过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
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叶明远在自家书房听闻此讯时，正拈着棋子，对着棋盘上的一片残局。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顿。
随即，一丝难以抑制的、混合着得意与野心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按在棋盘一处关键位置。
“慕老匹夫，也有今天！”
然而，这笑容并未持续太久。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谋深算的凝重。
他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眼中精光闪烁。
“不过……”
“只要四皇子还在，只要淑妃娘娘尚未彻底失宠……”
“慕家……就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陛下心思深沉，最是难测。”
“今日厌弃，未必明日不会想起旧情。”
“不可不防，需得早做准备……”
他正思忖间，书房外传来通报声。
三皇子南宫瑜到了。
南宫瑜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亲王常服。
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意气风发。
进门便拱手笑道：
“叶相！大喜啊！”
“慕家这棵盘踞朝堂数十年的老树，终于被我们联手撼动了！”
“接下来，这朝堂，便是你我……不，是叶相与本王的天下了！”
叶明远起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
“殿下慎言，老臣不过是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罢了。”
“慕太师……确实是年老昏聩，治家不严，方有此祸。”
南宫瑜摆了摆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叶相何必自谦？”
“若非你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岂能如此顺利？”
“如今慕家已倒，北境那边……”
“依本王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彻底将沈家军……”
他话未说完，叶明远便微微抬手打断。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殿下，此事急不得。”
“慕家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其党羽尚多，需徐徐图之，逐一清理。”
“至于北境……”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老臣明日便会在朝会上，力劝陛下，继续秉持‘持重’之策，按兵不动。”
“沈家军与漠北血战，无论胜负，皆已元气大伤。”
“待其两败俱伤，殿下再以雷霆之势，派出心腹将领接手北境兵权，岂不事半功倍？”
“此时贸然介入，反可能引火烧身。”
南宫瑜闻言，眼睛一亮，抚掌笑道：
“妙！还是叶相思虑周全！”
“就依叶相之言！”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已看到权柄在握的未来。
然而。
世事难料，尤其是帝王之心。
翌日，金銮殿上，气氛肃穆。
当有官员再次提及北境危局，暗示应继续观望时。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承乾帝，却一反常态。
他直接打断了那名官员的话。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北境战事，关乎国体，关乎社稷安危！”
“沈家军将士浴血奋战，忠勇可嘉，朕岂能坐视不理，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
最终落在脸色微变的叶明远身上。
“朕意已决！”
“即日调拨京营精锐三万，并周边州府兵马两万，共计五万大军，驰援北境！”
“以镇北侯为统帅，全权负责北境战事！”
“务必击退漠北，扬我国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其是叶明远和三皇子南宫瑜，更是脸色骤变！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而且态度如此坚决？！
叶明远下意识地就想出列劝阻：
“陛下！此事还需……”
“退朝！”
承乾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只留下满殿愕然的文武百官。
然而。
这并未结束。
散朝之后。
承乾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到叶明远和南宫瑜面前。
面无表情地传达口谕：
“叶相，三殿下，陛下有旨，请二位御书房觐见。”
叶明远和南宫瑜心中同时一沉。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们。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却驱不散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承乾帝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宫墙上的积雪。
叶明远和南宫瑜小心翼翼地行礼：
“臣（儿臣）参见陛下（父皇）。”
承乾帝缓缓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失望。
他没有叫起。
任由两人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叶明远，南宫瑜，”
承乾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
“你们……很好。”
“真是朕的好臣子，好儿子。”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叠密报，狠狠摔在两人面前的地上！
纸张散落一地。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叶明远与三皇子如何暗中推动和亲、断绝对北境粮草供应。
以及李文轩交出的那些关于叶相与三皇子勾结、资金流向漠北的证据副本！
“为了你们的私心！”
“为了你们那点见不得光的权欲！”
承乾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你们就敢勾结外敌！”
“罔顾北境数十万将士的生死！”
“罔顾我大周江山社稷的安危！”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还有没有这大周的律法纲常？！”
他死死盯着脸色煞白的叶明远：
“叶明远！”
“你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了朕！”
“你告诉朕，你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你叶家能够权倾朝野？”
“为了你能扶持一个新君，做那从龙的功臣，享那无上的荣华？！”
叶明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袍！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但在那些铁证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
不等他组织好语言。
一旁的三皇子南宫瑜，在巨大的恐惧和长期压抑的愤满刺激下。
竟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破罐子破摔的狰狞！
嘶声喊道：
“是！父皇！是儿臣做的！那又怎么样？！”
他指着承乾帝，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我的母亲也是皇后！”
“我身上流着和你一样高贵的血！”
“凭什么南宫瑾那个病秧子能当太子？！”
“凭什么我见到他就要行礼？！”
“我比他差在哪里？！”
“就因为他占了个‘嫡长’的名分吗？！”
“我不服！”
他状若疯魔，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毒尽数倾泻出来：
“是！我是想联合漠北！”
“我是想让漠北人进京，搅乱这摊死水！”
“沈家挡了我的路，我就除了沈家！”
“你只知道偏袒太子，何曾正眼看过我？！”
“这次你敢刺杀沈国公府（他气糊涂了，将谋划安在自己头上），下次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带兵逼宫，弑君杀父了？！”
“放肆！逆子！你这个逆子！”
承乾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南宫瑜，几乎说不出话来。
叶明远见状，心知大势已去。
为了自保，他立刻调转矛头，对着南宫瑜厉声斥责。
将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这位冲动易怒的皇子头上：
“陛下明鉴！”
“老臣……老臣只是一时糊涂，被三殿下蛊惑胁迫，才……才做下错事！”
“一切主谋皆是三殿下！”
“老臣愿戴罪立功，指证三殿下！”
他一股脑地将许多暗中策划的细节，都安在了南宫瑜身上。
试图将自己摘出来。
承乾帝看着脚下这对互相撕咬的“忠臣孝子”。
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冰冷。
他何尝不知道叶明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但眼下，朝局动荡，慕家刚倒。
若再立刻严惩叶明远这棵大树，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最终，承乾帝强压下杀意，做出了处置。
“叶明远，治家不严，结交皇子，干预朝政，罚俸三年，革去兼领太师之职，仍在阁中办事，以观后效！”
（这惩罚，看似严厉，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三皇子南宫瑜，心怀怨望，勾结外臣，图谋不轨，即日起，削去王爵，圈禁于宗人府，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处置完毕，承乾帝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挥挥手，示意浑身瘫软的叶明远和面如死灰、被侍卫拖走的南宫瑜退下。
当陛下决意发兵北境，并雷霆处置了三皇子的消息传出后。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镇国公府和南宫凤仪等人，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帝王之怒驱散了不少。
希望的曙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镇北侯府邸前，车马辚辚，旌旗招展。
五万大军即将开拔。
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支承载着北境希望的队伍。
然而。
就在大军即将誓师出发的前夜——
一匹来自北境的、浑身浴血的快马，如同流星般冲入了京城！
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信使的声音带着激动，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沈国公……沈国公已于三日前，成功救回，现已返回大营！”
（消息传出，众人刚露喜色。）
信使顿了顿，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后半句：
“但是……但是……”
“是用参军江临渊……”
“与漠北交换……”
“换回来的！”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京城，轰然炸响！
沈国公回来了，北境军魂重聚！
这本是天大的喜讯！
可代价……
竟然是江临渊？！
那个智计百出，屡次挽救沈家于危难。
甚至刚刚间接促成了京城这场惊天变局的年轻人。
竟然……被留在了那龙潭虎穴般的漠北大营？！
刚刚松缓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一股更深的、混合着震惊、悲痛、愤怒与无尽担忧的寒流。
席卷了所有知情者的心头。
镇北侯握紧了手中的兵符。
目光投向北方的天空，变得无比沉重。
北境的局势，似乎并未因国公的归来而变得明朗。
反而因为那个最关键棋子的易位。
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令人心悸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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