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大捷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其引发的轰动与反响,远比表面看到的更为剧烈和复杂。
当那报捷的快马踏碎京城清晨的宁静。
其带来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牵动着不同人的不同心绪。
镇国公府内。
相较于外界的狂欢,气氛要凝重得多。
沈母在佛堂听到消息的瞬间。
手中的沉香木念珠“啪”地一声断裂。
圆润的珠子滚落一地,如同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她甚至来不及心疼这串伴随她多年的旧物。
便在嬷嬷的搀下跌跌撞撞地走向前厅。
从管家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份抄录的捷报。
她的目光首先急切地捕捉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
“……沈国公沈渊率部力战……”
“……世子沈怀安身先士卒……”
看到这里。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泪水无声滑落。
那是支撑许久的担忧终于释放后的虚脱。
她的渊哥儿和安儿,还活着。
而且立下了大功!
然而。
喜悦的浪潮尚未完全漫过心田。
那行位于捷报末尾、字体似乎都小了一号的补充说明。
便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她的眼帘——
“参军江临渊,于战前为救主帅,孤身涉险,不幸陷于敌营,下落不明。”
“临渊……”
沈母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个年轻人……
那个在沈家风雨飘摇时持婚书而来,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藏着铮铮铁骨与经纬之才的年轻人。
那个会在她偶尔过问时,恭敬回话,眼神清澈而沉稳的晚辈。
那个女儿清辞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神会不自觉追随的身影……
他竟然——
是为了救她的丈夫,才落入如此绝境!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痛惜与沉重愧疚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想起江临渊离去前,来向她辞行时的情景。
那时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
语气平静地请她放心,说会尽力助国公脱险。
她当时只以为是晚辈的宽慰之语。
何曾想过,他竟是抱着必死之心,行此李代桃僵之计!
“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沈母用手帕捂住嘴,压抑着哽咽。
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是为了江临渊。
“他让渊哥儿回来了,可他自己……”
“这让我沈家,欠他多大一份情!”
“这让清辞那孩子……”
她不敢再想下去。
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胜利的消息带来的慰藉。
此刻被这沉重的代价冲刷得所剩无几。
只剩下满心的酸楚与忧虑。
琅琊王氏府邸内。
气氛则更偏向于一种精明的盘算与审慎的乐观。
捷报传来时。
王老太君正由两个丫鬟扶着,在暖阁里欣赏一株新开的绿萼梅。
听闻心腹管事王福带来的消息。
她捻着花瓣的手指微微一顿。
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精光。
“哦?大捷?详细说说。”
她缓缓走到铺着软绒的榻上坐下。
语气平稳,不见丝毫波澜。
王福躬身,将战报内容详细禀报了一番。
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军报中还提及,江临渊江参军,为救沈国公,陷于漠北了。”
王老太君沉默了片刻。
手中盘着的两颗温润的核桃发出规律的轻响。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沈家这块硬骨头,总算是没被啃下来。”
“北境的商路,保住了。”
“而且经此一役,慕家倒台,叶相缩手……”
“未来几年,我王家在北境的生意,当可畅通无阻。”
这是最实际的利益。
也是她最先考虑的层面。
然而,她的思绪并未停留于此。
“江临渊……”
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可惜了,真是一颗好苗子。”
“智勇双全,更难得的是有情有义,竟能为沈渊做到如此地步。”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若他能平安归来……”
“凭此救帅之功、破敌之谋,再加上他安国公之子的身份和自身能力……”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她抬眼看了看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却明显竖着耳朵听的孙女王芷嫣。
心中了然。
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孙女。
自那次被江临渊所救后,对其态度便有些微妙。
不再像以往那般对京城才俊不屑一顾。
“福子,”王老太君吩咐道。
“让我们在北境的人,多留意漠北那边的消息。”
“特别是关于这位江参军的。”
“活要见人,死……也要有个准信。”
她需要评估这笔“投资”是否还有价值。
若江临渊能活着回来,哪怕只是有一线希望。
王家此刻释放的善意和关注,将来都可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这不仅仅关乎孙女那点朦胧的心思。
更关乎家族更长远的布局。
王芷嫣站在祖母身后。
指尖悄悄绞紧了帕子。
她听到大捷的消息,心中先是一松——北境安稳,王家利益无损。
但随即听到江临渊陷敌。
她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在危难中如同天神般降临,救她于水火的男人。
那个在京城几次有限接触中,总是疏离有礼、却让人看不透的青年才俊。
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一种混合着感激、惋惜和一丝莫名怅惘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复杂神色。
心中第一次对一个并非家族安排的男子。
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关注和……担忧。
皇宫大内。
承乾帝的狂喜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他在御书房内对着疆域图志得意满。
脑海中已开始勾勒如何借此次大捷,进一步巩固皇权,削弱功臣。
沈家军残了。
沈渊老了。
唯一的变数江临渊……
他最好永远消失在漠北的风沙里。
那份对先帝影子的恐惧。
此刻化为了对“隐患”清除的隐秘庆幸。
让他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几分。
慈宁宫中。
太后的感慨与玄衍真人的预言。
则为这场胜利蒙上了一层更为深远的宿命色彩。
“哀家还记得,他初入京城时,虽衣衫简朴,却难掩那份与众不同的气度。”
太后望着先帝画像,眼神悠远。
“如今看来,先帝当年或许并非随意托付。”
“这孩子,竟真继承了南宫曜的几分风骨与魄力。”
玄衍真人拂尘轻扫,语气空灵:
“太后,此子命格奇特。”
“隐有破军之象,却又暗合紫微星辉。”
“漠北之于他,是死地,亦可能是……涅盘之地。”
“阿史那·咄苾心比天高,未必甘于只毁掉一件瑰宝。”
“若能熬过此劫,勘破迷障,则潜龙出渊,其势难当。”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淡然:
“只是,若他真能创此奇迹,安然归来……”
“届时名动天下,风采卓然。”
“恐怕这京华的桃花,都要为他而开了。”
“毕竟,世间能有多少女子,能抗拒这样一个集智谋、勇气、传奇与可能的无上前程于一身的少年英雄呢?”
这话语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坐在下首的永乐公主南宫玥。
原本正为姑姑南宫凤仪松了口气,也为朝廷大胜而欢喜。
闻言俏脸“唰”地飞红,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胭脂。
她慌忙低下头,心跳如擂鼓。
手指紧紧绞着宫绦。
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在鸡鸣寺禅院中。
即使被她设计诬陷“非礼”,也依旧神色平静、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幼稚把戏的江临渊。
那时是气愤与不解。
后来偷听到先帝被害真相,得知他的身世与肩负的重任。
心中更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丝莫名的羞愧。
如今。
听闻他竟为救国之柱石身陷敌营。
那种混合着敬佩、担忧与强烈好奇的情绪。
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偷偷抬眼。
飞快地瞟了一眼对面神色平静却难掩疲惫的南宫凤仪。
又迅速低下头。
心中小鹿乱撞。
思绪早已飘向了那黄沙漫天的漠北。
想象着那个身处险境却依旧脊梁挺直的身影。
南宫凤仪将小侄女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尽收眼底。
心中暗自叹息。
她接到密报时。
那巨大的欣慰与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同时将她淹没。
“临渊,你以自身为代价,赢了这盘棋……”
“可你这执棋者,又该如何破自己的局?”
她望着北方,凤眸中忧思深重。
那个与她亦盟亦友、智谋深远的年轻人。
他的安危,已然牵动了太多人的心弦。
镇国公府的暖玉阁。
是这场胜利狂欢中唯一的寂静之地。
沈清辞屏退了所有人。
甚至连芳儿都被遣到了外间。
窗外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和欢呼。
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模糊而不真切。
她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怀中紧紧抱着那件江临渊留下的墨色旧外袍。
袍子洗得发白,布料甚至有些磨损。
却残留着独属于他的、清冽中带着淡淡药草苦味的气息。
这气息。
曾是她在无数个焦灼夜晚里唯一的慰藉。
如今却更像是一把钥匙。
开启了记忆的闸门。
大仇,终于得报了吗?
慕家倾覆,叶相受挫,三皇子被囚。
北境迎来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前世导致沈家满门抄斩、她含恨而终的仇敌与隐患。
几乎已被连根拔起。
他当初在书房,对着她摊开的那张象征着合作的婚书上。
所承诺的“各取所需”。
他似乎已经超额完成。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预想中的快意恩仇没有来临?
为什么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被移开后。
露出的不是轻松,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的缺口?
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怅惘。
她的指尖。
无意识地、反复地描摹着衣袍上的一道细微褶皱。
仿佛在触摸那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过往。
从沈家初遇时他温润眼眸下的审视与了然。
到书房中对弈时无声的交锋与渐渐滋生的默契。
从他重伤归来时苍白的脸孔与紧蹙的眉宇下隐藏的坚韧。
到他星夜北上离去时,在月色下投来的那一眼。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我消息”的决绝。
再到那封字字如血、力透纸背的绝笔信……
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如同昨日。
最后。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感。
都汇聚成军报上那四个冰冷无情的字——
“下落不明”。
他此刻,在漠北的哪个角落?
是阴暗潮湿的囚牢,还是被严密看管的帐篷?
他那未愈的伤势,如何抵御漠北的苦寒与风沙?
阿史那·咄苾,那个连父亲都视为劲敌的枭雄。
会如何对待他这个让漠北霸业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理智告诉她。
以江临渊之能,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定在黑暗中谋划着生机。
如同他以往无数次做到的那样。
玄衍真人说他若能归来,便是超越了先帝。
可她现在,丝毫不在乎他是否能超越谁,建立何等不世功业。
那些曾经让她觉得重要的复仇、家族责任。
在此刻都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
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的。
只有他离去前夜,在月色下那句低沉的“等我”。
以及更早之前。
他在烟火下扶住她时,那双映着璀璨光华、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
如同破开迷雾的月光,照进了她的心底——
她在想他。
不仅仅是担忧他的安危,期盼他归来。
更是在思念他这个人。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冷静谋算,他的隐忍担当。
他偶尔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的一切一切。
那层包裹着心灵的坚冰。
不知从何时起,早已被他悄然凿开裂缝。
而此刻。
思念如解冻的春潮。
汹涌澎湃,再也无法遏制。
“江临渊……”
她将微烫的脸颊深深埋进那件带着他气息的旧袍里。
闭上双眼。
低声呢喃这个名字。
声音轻若蚊蚋,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融入了窗外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色之中。
大仇已了,京华正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
而那个一手推动并奠定了这场胜利,以身为棋、搅动天下风云的执棋者。
却在功成之时,身陷囹圄,远隔万里。
她在想他。
这思念,无关恩义,不计得失。
只关乎那个叫做江临渊的人本身。
心湖冰融,思念成河,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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