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白云天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钧重量的挤压。
“你要反过来,助阿史那·咄苾一臂之力,帮他平定这内忧外患,整合力量?”
“是。”
江临渊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尽管这个字出口的瞬间,似乎牵动了他肺腑的伤势,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低哑的咳嗽。
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用手帕捂住嘴,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用那气若游丝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
“唯有漠北内部先稳定下来,不再是一盘散沙,并且保有一支足以让大周忌惮的、可战的精锐之师——”
“我们所要推动的‘互市’,才能真正以一个相对公平、对等的姿态展开。”
他顿了顿,呼吸微促:
“否则,即便是成了,也不过是暂时的苟延残喘。”
“是建立在沙丘之上的楼阁,为大周单方面输血,为下一次更大规模、更惨烈的冲突埋下必然的祸根。”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
“而要平定内乱,整合力量,保存有效的实力——”
“首先必须解决的,就是眼下最迫切、足以摧毁一切根基的粮食短缺问题。”
“只有先稳住基本盘,让大部分人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才能谈及其他,才能去梳理内部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谈何容易!”
白云天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王庭的存粮几乎已经见底,各部族自顾不暇,甚至已经开始为有限的草场和幸存的口畜私下争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哪里还能凭空变出能让整个漠北渡过难关的粮食来?”
江临渊听到这里,苍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抹高深莫测的澹澹笑意。
那笑意让他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大的眼睛,焕发出一种智珠在握的神采。
“外祖。”
他轻声提醒,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语气:
“您忘了,在大周境内,那个最特殊、游离于朝堂规则之外,却又拥有无孔不入影响力——”
“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做成此事的存在了吗?”
白云天微微一怔。
浑浊却锐利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道了然的光芒:
“你是说……那个‘富可敌国’,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
“琅琊王氏?”
“不错,正是王家。”
江临渊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
“王家商路遍布天下,脉络深入各行各业,其根基之深厚,能量之巨大,远超常人想象。”
“他们甚至能影响到部分漕运,能插手边军某些不那么敏感的物资补给。”
“更重要的是,王家是商人,纯粹的商人。”
“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但他们也最懂得何谓‘奇货可居’,何谓‘长远投资’。”
他微微阖上眼睛,似乎在脑海中飞速地勾勒着整个计划的细节与脉络:
“我可以设法,通过可靠的渠道,联系上王家目前能做主的人。”
“让他们以‘民间商队’的名义,避开朝廷的耳目,先行一步——”
“暗中向漠北,尤其是还倾向于王庭的部族,输送一批最急需的粮食、盐巴和防治冻疮、风寒的药品。”
“数量不一定要非常巨大,但行动必须要快,要精准,要能真正解了部分部族的燃眉之急。”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条理清晰:
“目的,就是让一部分漠北人,尤其是那些目前还忠于王庭或者处于摇摆观望中的部族首领和牧民——”
“先实实在在地尝到‘互市’、或者说‘贸易’带来的甜头。”
“让他们用自己富余的、平时可能不那么起眼的皮毛、牲畜——”
“就能换到活命的粮食和不可或缺的盐巴。”
“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通过这种公平交易,真的可以活下去——”
“甚至可能比以往靠天吃饭、朝不保夕的日子,活得更有保障。”
他稍稍停顿,喘了口气,继续补充道:
“同时,让王家的商队,在返回时——”
“带上一些只有漠北才出产的、品质上乘的皮毛、珍稀的草原药材——”
“甚至……可以精心挑选几匹血统优良、象征着友好而非战利意义的良种马驹。”
“将这些货物在大周境内,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云集的京城,通过王家的渠道,巧妙地展示、流通出去。”
“举办一些小范围的品鉴,或是让它们出现在最有名的皮货行、药铺里。”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让大周的权贵、富商和那些引领风潮的士子们,亲眼看到、亲手触摸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和奢华享受。”
“也让市井百姓通过口耳相传,知道漠北并非只有可怕的骑兵和无休止的杀掠——”
“那里也有这些能够极大提升生活品质、甚至是救命的好东西。”
他总结道:
“舆论的潜移默化和实实在在的利益驱动,有时候比朝廷的一纸政令更有效用,更能深入人心。”
“为了未来推动官方的、大规模的互市能够顺利展开,预先埋下这些渴望与需求的‘种子’,至关重要。”
白云天静静地听着。
心中的震撼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这孩子,他的目光所及,早已超越了战场上的胜负与朝堂间的倾轧。
连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商道、人心欲望的流向,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并纳入了这盘惊天棋局之中。
“那……在漠北这边,你心中属意,要扶持的人,便是那位太子了?”
白景行想起他之前话语中隐含的指向,确认道。
“是,孙儿反复思量,认为太子殿下是现阶段更合适的人选。”
江临渊缓缓道,语气冷静而客观:
“诚然,他性情鲁莽冲动,缺乏耐性——”
“在权谋算计、平衡各方势力方面,远远不及那个躲在幕后的拔拓王子心思缜密、手段老辣。”
“但是,外祖,权谋之术是可以慢慢教导的,是可以借助有能力的幕僚和智者来弥补的。”
他微微侧头,看向跳动的火焰:
“可打仗这东西,尤其是那种能够身先士卒、在万军之中激发士气、凝聚军心的勇武与魄力——”
“很多时候,是真的要靠天赋的。”
“太子在战场上,是一把未经充分打磨、但材质极佳的锋刃。”
“只要用对了方向,把握好了力度,就能在整合力量、震慑内外时,发挥出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继续分析:
“而且,他地位尊崇,是天可汗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拥有法理上的大义名分。”
“扶持他,更容易获得王庭内部那些看重传统、忠于嫡长继承制度的守旧势力的支持——”
“也更能代表漠北整体的‘脸面’和意志。”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在未来的谈判桌上,充分展现漠北‘力量’与‘决心’的、有分量的代表——”
“而不是一个精于内斗、却可能在外交场合显得底气不足的阴谋家。”
白云天看着榻上气息微弱、却头脑清晰得可怕的外孙,久久无言。
这孩子的心智、魄力、以及对全局那种近乎冷酷的掌控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复杂。
他仿佛不是在为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而是在下一盘囊括了家国天下、黎民百姓命运的巨大棋局。
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每一个棋子都物尽其用。
最后,江临渊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精神。
控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压抑着的、沉闷的咳嗽。
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肩头微微耸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宇间染上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脆弱。
他看向白云天,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也有些涣散:
“外祖……孙儿这破败的身子,依您老人家看来——”
“还需要多久……才能勉强下地自由走动?”
“至少,不需要终日困于这榻上,形同废人。”
白云天心中微痛。
起身走到榻边,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江临渊冰凉的手腕上仔细探查脉息。
沉吟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体内那股霸道阴寒的反噬之力,虽被我用金针和药力暂时封镇压制——”
“但它如同蛰伏的毒龙,并未根除。”
“而你的经脉破损太甚,几近枯萎,根基受损绝非一日之功可以挽回。”
他看着外孙苍白的面容:
“若要勉强行动,而不至于牵动旧伤导致前功尽弃……”
“至少还需一月的光景,配合每日不间断的金针渡穴、疏通郁结,以及特制药浴浸泡激发你自身残存的生机——”
“或可让你勉强下榻,慢行数步。”
“一个月吗……”
江临渊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时间。
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恍恍惚惚地透过了石殿那冰冷的穹顶,望向了不知名的、遥远的南方。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故土的思念,有对未知前路的凝重。
或许,还有一丝对于时光流逝、世事无常的怅惘。
他沉默了一下。
那沉默短暂,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随即,他像是接受了某种既定的命运。
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几分怅惘与几分不容动摇的坚定的弧度。
“行吧。”
他最终轻声说道,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那就……等过了年吧。”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言语。
仿佛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已用尽。
沉入了与体内无边痛楚和衰竭持续抗争的、半昏半醒的调息状态之中。
只留下那盆不知疲倦的炭火,依旧在石殿中央噼啪作响。
跳跃的光芒,映照着老者凝重、复杂而充满了无尽期许的目光。
在这座象征着漠北精神与神秘的圣山之巅。
在这间隔绝了尘世纷扰的石殿内。
默默地守护着这份由痛苦、智慧与巨大勇气艰难孕育着的——
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微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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