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冷紫嫣搁下笔,看着奏章上晕开的墨迹,像她逐渐模糊的生命。
驿馆房间简陋,窗外雨声未停。她裹紧单薄中衣,寒意仍刺入骨髓。
“大人,药煎好了。”侍女端来漆碗,浓重药味弥漫开来。
她瞥一眼那漆黑汤汁,推开。“不必浪费药材。”
“您多少喝一口……”侍女声音带哭腔。
她摇头,重新提笔。笔尖颤抖,字迹歪斜。这最后一封奏章,她必须写完。
十年间八百篇谏言,篇篇呕心沥血。如今这绝笔,反倒最难落墨。
该写什么?写她隐瞒身份的欺君之罪?写她命不久矣的解脱?还是写……
烛火突然熄灭。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天光。
她僵住,笔尖悬在半空。
“十年谏言八百篇,”低沉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雨水的湿冷,“怎不写写你如何欺君?”
她心脏骤停。这声音……沈璟竤?
不可能。他应在百里外的皇宫,而非这荒郊驿馆。
温热呼吸拂过她后颈。玄色身影笼罩下来,将她困在桌案与胸膛之间。
“陛下……”她声音发紧,“您怎会在此?”
他俯身,拾起那封未写完的奏章。指尖擦过她手背,激起一阵战栗。
“朕来看看,”他轻笑,气息喷在她耳畔,“梅卿这出金蝉脱壳,演到第几幕了。”
她试图转身,却被他按住肩膀。力道不重,却不容反抗。
“臣……不解陛下何意。”
“不解?”他指尖划过奏章上“乞骸骨”三字,“冷、紫、嫣。”
她浑身血液冻结。他知道了?何时知道的?
“陛下认错人了。”她强自镇定。
“是么?”他扳过她下巴,迫使她抬头。黑暗中,他眼眸锐利如鹰,“那梅卿告诉朕,你袖中那枚海棠红胸纱,是谁的物件?”
她呼吸一滞。他连这个都查到了?
“臣不知……”
“不知?”他猛地撕开她衣襟。凉意侵袭,她惊喘一声。
烛火突然重燃。不知何时被点亮,映亮她苍白面容和裸露的肩颈。
他目光落在她心口那道陈年箭疤上,指腹缓缓抚过。
“这道疤,”他声音低哑,“是为救朕留下的。当时血流如注,你却说‘殿下无恙便好’。”
她闭眼,不敢看那疤痕,更不敢看他眼睛。
“十年了,”他指尖用力,按得她生疼,“梅卿,你骗得朕好苦。”
她咬紧下唇,尝到血腥味。“陛下既已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他冷笑,“太便宜。”
他抽走她手中笔,掷在地上。墨汁溅上他袍角,像盛开的花。
“朕给你两个选择。”他逼近,气息笼罩她,“一,朕即刻下旨,治你欺君之罪,诛九族。”
她指尖掐进掌心。
“二,”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她耳垂,“告诉朕,为何女扮男装,为何入朝为官,为何……骗朕十年。”
她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愤怒,痛楚,还有……别的什么。
“臣若选二,”她声音沙哑,“陛下肯放过臣的族人?”
“那要看梅卿……”他指尖滑过她锁骨,“肯不肯说实话。”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窗棂。烛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投在墙上,纠缠不清。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辅佐了十年的帝王,她偷偷爱慕了十年的少年。
如今身份揭穿,她与他之间那层薄纱,彻底撕裂。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说。”
他松开她,退后一步。姿态悠闲,眼神却紧锁她。
她拢住衣襟,遮住那道疤痕。十年前替他挡箭时,何曾想过今日。
“十年前宫变,”她缓缓道,“冷家满门抄斩。唯我幸存,因自幼体弱,养在城外庵堂。”
他眼神微动。“继续。”
“我本名冷紫嫣。冷家……是前朝遗臣。”她吐出这个秘密,像卸下千斤重担。
他瞳孔收缩。“前朝余孽?”
“是。”她迎上他目光,“我女扮男装,考入科举,只为……复仇。”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惊雷炸响。
他猛地攥紧拳,指节泛白。“复仇?向朕复仇?”
“是。”她笑了,唇角溢出鲜血,“陛下灭我全族,我自然……要讨回来。”
他盯着她,眼神骇人。“所以这十年,你处心积虑,只为杀朕?”
“最初是。”她咳着血,笑容惨淡,“可后来……后来……”
后来,她爱上了这个她本该仇恨的帝王。爱上了他治国时的睿智,爱上了他偶尔流露的脆弱。
多么讽刺。
“后来什么?”他逼近,抓住她手腕。
她摇头,不肯再说。这个秘密,她将带进坟墓。
“说!”他低吼,眼底猩红。
她只是笑,血越咳越多,染红衣襟。生命在飞速流逝,意识逐渐模糊。
“沈璟竤……”她第一次唤他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这十年,我……”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他下意识接住她。怀中身躯轻得惊人,冰冷得像已没有生命。
“冷紫嫣!”他拍打她脸颊,毫无反应。
他猛地抱紧她,像要捏碎她骨头。
“不准死……”他声音嘶哑,“朕不准你死!”
他抱起她,冲向门外。“传太医!快!”
雨声中,他怒吼回荡在驿馆长廊。怀中的女子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而那封未写完的奏章,静静躺在桌上。
最后一行字,墨迹未干:“臣这一生,最悔……亦最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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