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栖心苑比往常更早地苏醒过来。
顾魏换下了家居服,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色衬衫和长裤,外面套了件薄开衫,虽然依旧是休闲打扮,但比起前两日的随意,多了几分要出门的郑重。陈一萌也特意调整了排班,空出了上午陪他去复诊。
浙大附属医院心内科的独立诊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特有的味道,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
顾长河院长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垂眸仔细看着桌上摊开的几份检查报告。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入,在他严肃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顾魏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姿态还算放松,但微微交握放在膝上的手指,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像每一个等待宣判的病人一样,目光落在父亲手中的纸张上,试图从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陈一萌坐在稍侧方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包带。作为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她看过无数影像片和报告,参与过无数次的病情讨论,面对再复杂的病例也能保持头脑清晰、心跳平稳。
可此刻,坐在这里,看着公公,国内心内科权威之一,凝神审视着丈夫的心脏彩超、24小时动态心电图报告、还有最新的血液生化结果,她的心底却罕见地泛起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那是一种属于家属的紧张。
她看着顾长河修长的手指逐一划过报告单上的关键数据,时不时停顿,指尖在某几个数值上轻轻点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又松开。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那是属于顶尖专家的审视目光,仿佛能穿透纸张,直接看到顾魏那颗跳动着、曾经历过tAVR手术的心脏内部去。
诊室里太安静了,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三个人的呼吸声。陈一萌甚至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忽然想起顾魏术后最初那段时间,自己也是这样,每次看到他的心电图,哪怕只是一个轻微的波动,都会忍不住心里一揪。后来他恢复良好,这种情绪渐渐淡去,直到最近他频频出现状况,那份被专业素养压抑下去的担忧,又在此刻,在这个充满权威和决定性的空间里,悄然浮现。
她不是怀疑顾长河的专业判断,相反,正因为他太专业、太权威,即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才显得如此有分量。那将不仅仅是一个医生的诊断,某种程度上,也像是一位父亲对儿子健康状况的“终审判决”。
顾长河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项,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抬起眼看向顾魏。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评估他的气色和精神状态,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惯有的冷静:“24小时动态心电图显示,房性早搏比上次检查有增多,虽然还是在可控范围内,但这是个明确的信号。尤其是集中在夜间和后半夜,说明即使在你认为的休息状态下,心脏的负荷和应激反应依然存在。”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顾魏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顾长河又拿起心脏彩超的报告:“结构和血流情况目前看维持得不错,手术效果是稳定的。但是,”他话锋一转,看向顾魏的眼睛,“小北,你的心肌做功效率在疲劳状态下有明显下降趋势。这和你近期的自觉症状是吻合的。”
他不再看报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更偏向谈话而非纯粹诊疗的姿态。“这次肠胃炎是个诱因,但根源还是长期的过度消耗。你的身体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你,储备已经快见底了。”
顾魏沉默地听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陈一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等待着后面的“但是”或者“所以”。
顾长河的目光在儿子和儿媳之间扫了一下,最后重新落回顾魏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以,我的意见是,至少在未来一个月内,你必须严格执行以下几条:第一,临床工作减半,复杂手术、长时间站立的手术一律暂停;第二,你那个德国项目,远程参与可以,但所有需要集中高强度脑力、体力的会议和实验操作禁止参与;第三,保证每天八小时以上睡眠,午后必须休息;第四,饮食严格按照给你开的营养方案来,低脂低盐高蛋白,少食多餐;第五,”他顿了顿,“定期来我这里报到,复查心电图和血液指标。”
每说一条,顾魏的下颌线似乎就更绷紧一分,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出言反驳。
顾长河说完,看向陈一萌:“一萌,你是医生,也是他最亲近的人,在家里,你监督执行。有问题随时联系我或者陈明。”
陈一萌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点头:“爸,您放心,我明白。” 那句“您放心”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屏住的呼吸,此刻才缓缓舒了出来。
尽管公公的诊断和要求比她预想的还要严格,但奇怪的是,听到这样清晰明确的指令,她心中那份属于家属的慌乱感,反而平息了不少。有了权威的定论和具体的方案,剩下的,就是执行和守护了。
顾魏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接受了某种既定的命运,肩膀微微塌下一点,又很快挺直。他看着父亲,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知道了,爸。听您的。”
从诊室出来,走廊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顾魏沉默地走着,陈一萌跟在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他的手有些凉。
“其实……爸说的这些,跟陈明还有我之前要求的,也差不多。”陈一萌低声说,试图缓和气氛。
“嗯。”顾魏应了一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忽然问,“你刚才……是不是挺紧张的?”
陈一萌愣了一下,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她坦然承认:“有一点。明明知道爸是专家,可坐在那里等他看报告的时候,感觉……不一样。”
顾魏看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些许余悸,心里那点因为被严格限制而产生的烦闷,忽然就被一种酸软的情绪取代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有些微汗的手,用力握了握。
“没事了,”他说,既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有方案就好。我们……回家吧。”
家,此刻成了最具体、也最温暖的归宿。而接下来的路,需要他们一步一步,共同且谨慎地走下去。
车子平稳地驶离浙大附医,汇入上午的车流。
阳光透过车窗,在顾魏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投下晃动的光影。他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看似落在前方道路,实则有些失焦,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腕上的表带,嘴唇抿了几次,又松开,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一萌专注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太了解他了。那份刚刚在他父亲诊室里被迫“认命”的平静,此刻正被另一种更熟悉、也更顽固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侵蚀,那是对工作的牵挂。
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稳,陈一萌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侧过脸,语气平淡却笃定地开口:“想回医院看看?”
顾魏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被看穿的赧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几乎是立刻顺着她递过来的台阶就下了,语气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烦恼和无奈:“是啊……这两天完全‘脱岗’,科里肯定堆了不少事。那个德国项目的临床数据核查节点快到了,还有两个术后病人的情况,我得亲自看过病程记录才放心。老严虽然靠得住,但有些细节……”
他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活儿干不完,他放不下心。
陈一萌听着他细数那些“非他不可”的理由,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没有立刻反驳或重复父亲的禁令,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了然,也有一丝纵容的宠溺:“我家小顾医生,真是不容易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指尖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像是在权衡某个风险与收益,“这样吧,现在时间还早,我先送你回咱们医院。你呢,就去科里简单处理一下最紧急、必须你过目的事情,比如看看那几个重点病人的情况,签几个紧要的文件。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锐利了些,“原则是:只看,不动;只坐,不站;只处理文书,不上手操作。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以内,到点必须离开,回我办公室休息,或者直接回家。”
她说完,又补充道:“正好我下午科室里也有个教学会议,大概两点开始。你处理完,可以在我办公室休息等我,或者你先回去。怎么样?”
顾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脸上的阴霾瞬间扫空大半。他立刻坐直了些,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老婆你放心,我一定注意!绝对不超过一个半小时,我就坐办公室里,哪儿也不乱跑,保证不累着!”
他那迫不及待又信誓旦旦的样子,让陈一萌恍惚间觉得看到了某种大型犬类在得到出门许可时的兴奋反应。她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软,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监管者的严肃,只稍稍放缓了语气:“那你乖乖的啊。”
“肯定乖!”顾魏毫不犹豫地接口,甚至带上了一点孩子气的保证,“我肯定比西西还乖,不吵不闹,按时‘下班’!”
陈一萌终于被他逗得笑出了声,摇了摇头,绿灯亮起,她重新启动车子,改变了路线,朝着他们工作的华清大学附属医院驶去。车厢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顾魏甚至开始主动跟她聊起下午她那个教学会议的内容,显得心情颇佳。
陈一萌一边应着,一边用余光瞥着他重新焕发出些许神采的侧脸,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完全把他按在家里与工作隔绝是不现实的,也未必是最好的方式。
适当的、有限度的“放风”,或许反而能缓解他心理上的焦躁,更有利于真正的休养。关键在于“度”的把握,以及他能否真的如他保证的那样“乖”。
而顾魏,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医院建筑轮廓,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在有限的一个半小时内,最高效地把积压的事情处理掉。至于“比西西还乖”的承诺……他默默想着,只要不被发现他偷偷多看了两份非紧急的会诊单,应该不算食言吧?
车子驶入医院地下车库,停稳。一场关于“信任”与“自律”的小小考验,即将在熟悉的消毒水气息中,悄然开始。
午后一点,华清大学附属医院消化病学中心,顾魏的办公室内。
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顾魏坐在电脑前,鼻梁上架着那副防蓝光眼镜,眉心微蹙,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复杂的腹腔镜手术录像和旁边同步显示的生理参数曲线。
他的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几下,做下标注,或者拿起旁边摊开的纸质病历本对照查看。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主机运行的低微嗡鸣和他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陈一萌只给了一个半小时,时间像是被上了发条,滴答作响,催促着他。他必须高效。桌上除了电脑和病历,还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水,和一盒只吃了一片的苏打饼干,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简易下午茶”,显然吃得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笃笃”两声轻快的敲门声响起,没等他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杜文俊那张总是带着阳光笑意的脸探了进来。当他看清办公桌后端坐着的顾魏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讶,眼睛都睁圆了。
“哥?!”杜文俊推门进来,反手带上门,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不是……在家养病吗?严医生早上查房还说你这周都不来了,让我们有事直接汇报给他。”
顾魏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到是杜文俊,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被他用惯常的平静表情掩盖过去。他抬手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试图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更放松一些。
“嗯,是在家养着。”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正好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下,就过来看看。没什么大碍,一会儿就走。” 他刻意省略了“陈一萌批准”和“严格限时”这两个关键信息,把这次“偷跑”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处理急事”。
杜文俊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敏锐地扫过顾魏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桌上那杯没怎么动过的凉水,以及电脑屏幕上明显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完的复杂手术分析界面。
作为跟了顾魏多年的徒弟,他太清楚这位老师的工作风格了,所谓的“有点急事”,通常意味着“一堆火烧眉毛的事”。
“哥,你这就……”杜文俊皱起了眉,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赞同,但碍于身份,又不好直接指责,只好拐着弯提醒,“陈医生知道你来吗?你身体真扛得住?上午复诊怎么说?”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顾魏避开了杜文俊过于犀利的目光,重新看向屏幕,手指滑动着鼠标滚轮,仿佛被上面的内容深深吸引,随口道:“她知道。复诊结果还好,就是需要多休息。我这就处理点东西,不累。” 他顿了顿,转移话题,“对了,32床那个病人,今早的腹腔引流液颜色和量怎么样?化验单出来了吗?”
杜文俊见他又习惯性地把话题引向工作,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劝不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汇报起病人情况,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没有减少。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琢磨:看来,得找机会“不经意”地跟陈一萌“汇报”一下这里的“偶然”发现才行。毕竟,顾魏哥的身体,现在可是全家的头等大事。
面对顾魏抛来的问题,杜文俊一五一十地汇报着:“手术是很成功,腹腔清理得很彻底,也没有术后出血迹象。但是……”他挠了挠头,脸上也浮现出困惑和一丝苦恼,“就是恢复得慢。引流液颜色倒是转清了,量也少了,但体温一直有点低热,胃口差,精神头也蔫蔫的。查了感染指标,有点高但不算特别离谱,用了抗生素效果也不明显。昨天复查的腹部ct也没发现明确的积液或梗阻。营养支持一直在做,就是人不见起色。严医生和刘副主任也看过几次了,调整了方案,效果还是……嗯,就那样。”
顾魏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成功的术后却遭遇不理想的恢复期,这是外科医生最不愿看到也最需要警惕的情况之一。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隐匿性感染?肠道功能恢复障碍?还是存在未被影像学捕捉的微小问题?纸上谈兵永远比不上亲眼所见。
几乎是在杜文俊话音落下的同时,顾魏已经果断地关掉了电脑上的手术录像窗口,保存好文档。他利落地站起身,因为动作稍快,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他扶住桌沿稳了稳,随即绕过办公桌,伸手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下了那件熨烫平整的白色长袍。
杜文俊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哥!你去哪儿?” 其实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顾魏一边将手臂伸进白大褂的袖子,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去病房看看32床。”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扣上胸前的扣子,顺手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胸前口袋里的笔,那个在病床上显得倦怠虚弱的人仿佛瞬间被专业和权威的气场覆盖,又变回了那个让病人和家属安心、让同事信赖的顾医生。
杜文俊张了张嘴,那句“你不是答应陈医生只坐办公室吗?”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来。
他太了解顾魏了,一旦涉及到他关心的病人,尤其是这种“疑难”情况,任何劝阻在他那里都会自动失效。看着顾魏已经拉开门准备出去,杜文俊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认命。
但内心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病人最近确实让大家有些束手无策,常规手段效果不佳。顾魏的眼光和经验常常能发现别人忽略的细节,或许他的亲自查看,真能找到突破口。这大概是目前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地方了。让顾魏看看,说不定真是好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病房区,午后时分的走廊相对安静,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低声交谈和仪器规律的提示音。
杜文俊跟在顾魏身后半步,看着他虽然步伐不算太快,但背影挺直,白大褂下摆在行走间带起微小的气流,那份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敏锐和专注,似乎暂时压过了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病容。
只是杜文俊心里那根担忧的弦,始终紧绷着。他偷偷瞄了一眼手表,默默计算着顾魏剩下的“合法”时间,同时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也最好……别碰上陈医生。
病房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疾病特有的沉闷气息。32床的病人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男性,姓吴,此刻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眶凹陷,精神萎靡。看到顾魏和杜文俊进来,他勉强动了动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欠缺。
“吴先生,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吗?”顾魏走近床边,语气平和,目光却已经开始迅速而专业地扫视病人裸露在病号服外的手背皮肤弹性、眼睑结膜颜色,以及呼吸的节律。
病人微弱地摇摇头,声音沙哑:“没力气……肚子胀胀的,不怎么饿。”
顾魏点点头,示意杜文俊把最近的体温单、护理记录和最新的化验单拿过来。他先是仔细查看了贴在床尾的体温单,指尖划过那些在37.5c到38.2c之间徘徊的曲线,又对比了不同时间点的血常规、c反应蛋白和降钙素原数值。眉头再次蹙紧,这些指标确实提示存在炎症反应,但波动不大,对抗生素的反应也不典型。
“引流管我看一下。”顾魏说着,戴上了杜文俊递过来的无菌手套,动作轻柔地揭开覆盖在病人腹壁引流管出口处的敷料。引流口周围皮肤有些轻微发红,但无剧烈红肿或异常分泌物,引流管通畅,连接袋里的液体呈淡黄色清亮状,量确实不多。
他仔细触诊了病人的腹部,避开手术切口,从右上腹到左下腹,手法稳定而带着探查的力度。病人因不适微微蹙眉。“这里疼吗?还是只是胀?”顾魏耐心询问,手指在左下腹某处稍作停留。
“有点……说不清,闷闷的疼,跟胀分不开。”病人描述得很含糊。
顾魏收回手,摘掉手套,目光沉静地思索着。他转身看向杜文俊:“肠鸣音这两天听诊怎么样?”
“偏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杜文俊立刻回答。
“饮食是从清流质过渡到流质了吧?营养科配的肠内营养液耐受情况记录呢?”
“有记录,但病人自己说喝不下多少,喝多了就腹胀更明显。静脉营养一直在补着。”
顾魏走到病房的窗户边,那里光线更好些,他又拿起那摞影像学片子,对着光仔细查看术后几次的腹部ct。杜文俊说的没错,没有明显的积液、脓肿或机械性梗阻的影像学证据。手术区域的吻合口看起来也是愈合中的状态。
但顾魏的目光在ct图像的某个区域停留了更长时间,那是小肠袢分布的区域,影像上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非特异性的模糊影。
他指着那里,问杜文俊:“这里,前后的片子对比过吗?有没有动态变化?还有,病人术前有没有长期服用某些药物的历史?或者比较特殊的个人习惯,比如吸烟喝酒的量?”
杜文俊被问得一愣,赶紧翻看病历前部:“这个……术前病史里提了吸烟史,每天大概半包,喝酒偶尔。长期服药……好像没有特殊记载。ct的细微变化,放射科报告没特别提,我们也没重点对比这里……”
顾魏放下片子,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这或许不是典型的术后感染或技术问题,而更可能与病人自身的身体状况、术后应激反应、以及可能存在的、未被充分重视的肠道微循环或功能调节障碍有关。尤其是结合病人术前的吸烟史和目前低热、腹胀、厌食、精神差这一系列非特异但全身性的症状。
他走回床边,又问了病人几个关于术前排便习惯、有无慢性腹痛史的问题,得到的是否定的或含糊的回答。
“吴先生,”顾魏语气温和但坚定,“您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恢复慢可能不单是伤口或感染的问题,跟您整个身体的调节能力、尤其是肠道功能的恢复节奏有很大关系。我们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思路,除了抗感染和营养支持,可能要增加一些促进肠道微循环和功能恢复的措施,并且需要您尽量配合,试着少量多餐,哪怕吃不下,肠内营养液也要像吃药一样按时尽力喝一点,这对恢复至关重要。您看可以吗?”
病人听着顾魏清晰耐心的解释,虽然未必全懂,但眼神里稍微有了点光,点了点头。
顾魏又对杜文俊交代了几句,包括建议请中医科或康复科会诊,评估能否配合针灸或物理治疗促进肠道蠕动,调整肠内营养液的输注速度和温度,以及详细追问病人更详细的既往生活习惯史。
交代完,他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后背也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知道,这是身体在提醒他,集中精力的时间有点长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距离陈一萌规定的一个半小时,已经超出了将近二十分钟。
“先按这样处理,严密观察。”顾魏对杜文俊说完,轻轻吸了口气,准备离开病房。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个熟悉、平静,却让顾魏和杜文俊同时脊背一凉的声音:“顾医生,查房查得还顺利吗?”
陈一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穿着神经外科的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光静静地看着顾魏,又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白大褂和明显透出疲态的脸。
杜文俊心里叫苦不迭,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顾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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