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发中心的灯光，彻夜不熄，与窗外浦东日渐繁华的夜景争辉。林一和技术团队如同陷入魔怔，所有的心神都系在那一个个指甲盖大小、却承载着技术尊严与市场野心的精密电感元件上。参数、曲线、材料特性、工艺稳定性……这些词汇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
宋清怀孕的消息，像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进了这片略显紧绷的技术堡垒。林一强迫自己从那堆图纸和数据中抽离片刻，尽量准时回家，陪她吃饭，散步，笨拙地听着她肚子里尚且微不可察的动静，感受着那份奇妙的生命连接。
但研发的攻坚战，容不得半分松懈。Vcd机芯对电感元件的品质要求近乎苛刻，尤其是q值（品质因数）和温度稳定性，几个关键型号的测试数据始终在合格线边缘徘徊，无法实现稳定量产。
“林总，还是不行。”技术副厂长摘下防静电手套，脸上带着疲惫和沮丧，“tdK的同型号样品，q值能稳定在150以上，我们的批次间差异太大，最好的能到140，差的只有110，而且随温度变化漂移严重。整机厂那边，不可能接受这种波动。”
实验室里一片沉默，只有仪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一盯着测试屏幕上那条起伏不定的曲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这不是靠拼人力、拼工时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材料、工艺、乃至基础理论的差距。
“问题出在哪儿？磁粉？绕线工艺？还是烧结曲线？”他沉声问。
“都有可能。”技术副厂长叹了口气，“磁粉的粒径分布和一致性，我们控制不了进口材料的水平；绕线机的张力控制精度不够；烧结炉的温度场均匀性也有问题……都是基础工业的差距，靠我们一家厂，很难……”
“难，就不做了吗？”林一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进口货卡着我们的脖子，一台Vcd，大半利润被他们拿走。我们不做，永远被人掐着喉咙！”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灯火通明的生产车间，那里正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为普通收音机、录音机配套的、利润微薄的低端元件。那是红星厂的现在，但绝不是未来。
“集中所有资源，主攻q值稳定性！”林一转过身，目光扫过实验室里每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磁粉，我去找国内最好的材料研究所谈合作，定制！绕线机，联系瑞士和日本的设备商，询价，看看有没有二手的精度更高的设备！烧结曲线，一遍遍试，做doE（实验设计），把所有可能的参数组合都试出来！”
他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们没有退路。要么啃下这块硬骨头，要么，就永远在低端市场打价格战！”
投入，如同无底洞。定制磁粉的预付款，几乎掏空了红星厂上一个季度的利润；询价回来的二手高精度绕线机，价格令人咋舌；为了进行大量的工艺实验，耗材和人工成本每天都在燃烧。
老周看着流水般花出去的钱，心疼得直抽冷气，私下里对张文远嘀咕：“林老弟这是魔怔了！这玩意儿就是个无底洞！万一搞不出来，厂子都得被拖垮！”
张文远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林总看得远。只是……这风险，确实太大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林一肩上。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来，也常常是满身焊锡和机油的味道，眉头紧锁，沉默寡言。宋清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底挥之不去的血丝，心疼不已，却不敢多问，只能变着法子给他补充营养，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一敷酸胀的太阳穴。
这天夜里，林一又是凌晨才回。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却发现宋清靠在床头，并没有睡，台灯开着，昏黄的光线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怎么还没睡？”林一放轻声音，走过去。
“睡不着。”宋清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担忧，“厂里……是不是遇到很难的事了？”
林一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勉强笑了笑：“没事，技术攻关，都这样。”
“你别骗我。”宋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得出来，你压力很大。如果……如果太难，我们缓一缓，不行吗？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
林一看着她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充满了疲惫和焦虑。他沉默了片刻，伸手轻轻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希望。
“清清，”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们不能缓。现在好了，是因为我们还在吃低端的红利，等更多的厂子起来，价格战会打得更凶。我们必须往上走，走到他们够不着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将来问起来，他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只能说，是个做便宜零件的。我想告诉他，他爸爸做的零件，装在最好的机器里，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宋清怔住了，看着林一眼中那簇在疲惫深处依旧燃烧的、名为“不甘”与“野心”的火焰，所有劝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去做吧，家里有我。”
就在红星厂为技术突破倾尽所有时，市场并未停下脚步。深城展销会上结识的一家颇有实力的Vcd整机厂——飞跃电子的采购副总，亲自带队来到了红星厂考察。
带队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精干利落的女强人，姓梁。她参观了改造一新的车间和初具规模的研发中心，对红星厂的管理水平和进取心表示了赞赏。但在看到Vcd电感那依旧不够稳定的测试数据时，她皱起了眉头。
“林总，你们的决心和投入，我很佩服。”梁总说话很直接，“但是，光有决心不够。我们要的是稳定批量供货的能力。你们现在的良品率和参数一致性，还达不到我们的入门标准。”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看似诱人的条件：“这样吧，我们可以先下一笔小批量的试订单，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百分之十五。如果你们能做出来，并且后续能持续改进，我们可以考虑建立长期合作。”
比市场价低百分之十五！这几乎是成本价了！而且是小批量，对于摊薄高昂的研发成本毫无帮助。
老周在一旁听得脸色发青，几乎要开口拒绝。
林一却抬手制止了他。他看着梁总，脸上没有任何被轻视的恼怒，反而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感谢梁总给我们机会。试订单，我们接。价格，就按您说的。但我有个条件——”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梁总：“这批试订单的产品，允许我们贴上‘红星’的Logo。”
梁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一的意图。他不仅要证明生产能力，更要打响自己的品牌。
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
送走飞跃电子的人，老周终于忍不住了：“林老弟！这明显是欺负人！压价这么狠，还要我们贴牌帮他们试错！”
“吃亏是福，周哥。”林一看着窗外，语气沉稳，“现在是我们求着别人给机会。这点亏不吃，我们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贴上我们的Logo，就是把我们的名字，和Vcd这个未来之星绑在一起。这笔账，不亏。”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通知下去，集中所有力量，保质保量完成飞跃电子的试订单！这是我们的投名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全厂再次动员起来。目标明确，数量不大，但要求极高。每一个环节都绷紧了弦。
就在试订单生产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宋清的孕期反应突然加重，医生建议卧床休息。林一心中焦急，却无法时刻陪在身边，只能拜托母亲多加照顾。
这天深夜，林一在车间盯着最后一批元件的测试，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小林，你快回来！清清她……她见红了！”
林一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他丢下手中的东西，甚至来不及换下工装，疯了似的冲出车间，发动汽车，油门踩到底，冲向医院。
一路上，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前世的阴影，宋清父亲去世时的无力感，与此刻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能失去她，更不能失去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冲到医院的妇产科急诊室，母亲正焦急地等在门口。医生刚从里面出来，脸色凝重。
“医生，我妻子怎么样？”林一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嘶哑。
“孕妇情绪波动较大，有先兆流产迹象。现在已经用了药，需要绝对卧床静养。”医生看着他满身的油污和通红的眼睛，语气缓和了些，“你们做家属的，尤其是丈夫，这个时候要多关心，不能让孕妇有太大压力。”
林一踉跄着走进病房。宋清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看到他，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林一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冰凉的温度让他心如刀绞。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那一刻，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技术攻关，所有的市场博弈，在妻儿的安危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守在病床边，一夜未眠。看着宋清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车间里，那批关乎红星厂未来的试订单，还在等待最后的检测。
一边是未竟的事业，一边是挚爱的安危。
林一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病房一角。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肩上那沉甸甸的、甜蜜又残酷的责任。
技术的堡垒需要他去攻克，资本的疆域需要他去开拓。
但身后这个需要他守护的家，才是他所有勇气与力量的源泉。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宋清依旧冰凉的手背，眼神在经历了一夜的煎熬后，反而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明。
路，还很长。
但他必须，也一定能，稳稳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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