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寅时刚过，天色还是一片墨染似的黑，张梭便已起身。烛光下，他将考篮里的物什又细细查验了一遍：湖笔、徽墨、端砚、宣纸，皆是一应俱全；另有号帘、烛台、吃食等物，俱是贾珝前日特意命人备下的上等货色。正凝神间，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贾珝与黄樊联袂而至。
贾珝今日穿着件月白直裰，外罩石青坎肩，显得格外清朗。他上前执了张梭的手道：“张兄，此去春闱，惟愿兄台文思泉涌，笔下生花。”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文昌符，“这是前日在文昌阁求来的，张兄带在身边，也算讨个彩头。”
黄樊则笑道：“我知张兄素来不喜这些虚礼，但今日破例也要说句吉言——以张兄之才，蟾宫折桂本是探囊取物。只望莫要太过劳神，保重身子要紧。”
张梭眼底微热，深深一揖：“二位贤弟厚谊，张某铭感五内。”
此时国子监外已是人声鼎沸。各色车马挤满了街巷，灯笼火把将半条街照得亮如白昼。有老仆扶着年轻举子再三叮嘱的，有同窗之间相互勉励的，更有那等家境贫寒的学子，独自背着行囊在寒风中瑟瑟前行。
贾府的车夫早已候在门前，见三人出来，忙放下脚凳。张梭临上车前，又回身郑重行了一礼。贾珝与黄樊立在石阶上，目送马车汇入熙攘人流，直到那盏写着“荣国府”的灯笼消失在街角，方才转身回去。
且说荣国府这边，天光未亮各院已是灯火通明。贾母年纪大了睡眠浅，卯初时分便由鸳鸯扶着起身。琥珀端来温水伺候梳洗，翡翠则捧着今日要穿的衣裳候在一旁。
“今儿是春闱的大日子罢？”贾母抿了口参茶，忽然问道。
鸳鸯忙笑答：“老太太记性真好，正是今日。听说天不亮贡院门前就挤满了人。”
贾母叹道：“这些举子寒窗苦读，就为这三场九日的较量...”话说一半却顿住了，只默默看着镜中鸳鸯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凤簪。
这时廊下传来小丫头们的嬉笑声，原是宝玉带着麝月、秋纹来请安。今日他穿了件大红织金箭袖，越发衬得面如敷粉。一进来便扑到贾母怀里：“老祖宗，我昨夜梦见园子里的玉兰全开了，这可是好兆头？”
王夫人随后进来，闻言嗔道：“整日就知道顽，若是把这份心思用在读书上...”
“罢了罢了，”贾母搂着宝玉打断道，“今儿个大好日子，莫要说这些。”又问王夫人：“可派人去给张相公送考了？”
王夫人回道：“凤丫头早就安排妥当了。”
正说着，凤姐带着平儿掀帘进来。今日她特意穿了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袄，显得格外精神。见礼后笑道：“老祖宗放心，咱们府上虽没有考生，该尽的礼数半点不差。前儿还让琏二爷去打点了贡院的巡场御史，请他们多关照张相公些。”
贾母满意点头，忽见宝玉悄悄往门外溜，便叫住他：“又往哪里去？”
宝玉讪讪回道：“去瞧瞧林妹妹...”
凤姐笑道：“宝兄弟且慢，我正要去潇湘馆送些新茶，咱们一道去。”又对贾母道：“林妹妹前儿咳疾又犯了，我让厨房每日炖着川贝雪梨，今日再添一味枇杷露。”
出了贾母院子，但见晨雾未散，园中花木都沾着晶莹露珠。凤姐边走边对平儿吩咐：“去跟厨房说，今儿的午膳添一道火腿鲜笋汤，再蒸些蟹粉小笼。老太太近来胃口不好，这些鲜物或可开胃。”
行至沁芳桥，恰遇见探春带着侍书在摘桃花。见凤姐过来，探春笑道：“二嫂子来得正好，我新得了上好的雨前龙井，正要给林姐姐送去。”
凤姐见她手中捧着的粉桃娇艳欲滴，不由赞道：“三丫头好巧手，这桃花插瓶最好看。”又压低声音问：“近日可见你宝姐姐出来走动？”
探春会意，轻声道：“宝姐姐自打选秀的消息传来，便很少出蘅芜苑。昨儿我去瞧她，见她在抄《金刚经》，说是为府上祈福。”
说话间已到潇湘馆。但见翠竹掩映下，黛玉正坐在窗边看书，紫鹃在一旁整理书稿。见众人进来，黛玉欲起身相迎，却被凤姐按住：“好生坐着，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宝玉早已凑到跟前：“妹妹脸色还是苍白，可还咳嗽？”说着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去。
黛玉接过茶盏，浅笑道：“劳二嫂子记挂，今日好多了。”又对探春道：“三妹妹这桃花选得极好，配上你送的那个甜白釉玉壶春瓶，正是相得益彰。”
凤姐四下看了看，见案上摊着些诗稿，便道：“林丫头也该多歇歇，这些劳神的活儿且放一放。”忽见一篇墨迹未干的《杏花天》，拿起细看，不由赞道：“好一句‘帝城春色偏怜早，琼林宴罢马蹄骄’，这竟是预祝春闱高中的。”
黛玉微微脸红：“随手涂鸦，让二嫂子见笑了。”
这时周瑞家的来回话：“二奶奶，东府珍大奶奶请过去商议清明祭祖的事。”
凤姐叹道：“真真一个闲工夫也没有。”又嘱咐紫鹃：“好生照顾你姑娘，缺什么只管去回我。”这才带着平儿匆匆去了。
却说贾政这日特意告假在家。辰时刚过，便唤来宝玉询问功课。宝玉战战兢兢背了段《孟子》，见父亲面色稍霁，才暗暗松了口气。
贾政捻须道：“今日春闱，倒让我想起当年在考场的情形。那九日七夜，真真是对心志的磨炼。”忽又叹道：“可惜你大哥...”话说一半便住了口，只摆手让宝玉退下。
王夫人适时端来参茶，柔声道：“老爷何必伤感，如今珝哥儿得了秀才，兰儿也进益很快，先生前日还夸他文章有老爷当年的风骨。”
正说着，贾兰果然来请安。小小年纪已颇有乃祖风范，行礼问安一丝不苟。贾政见他手中拿着本《文选》，难得露出笑意：“很好，读书就该这般勤勉。”
这时赵姨娘带着贾环进来，见这场面，酸溜溜道：“哟，兰哥儿真是越发进益了，赶明儿也去考个状元回来。”贾政闻言皱眉，正要斥责。
李纨进来行礼说要带贾兰出去走走
贾政点点头。
午后阳光正好，李纨带着贾兰在院子里走着，忽见素云笑嘻嘻来：“奶奶，带兰哥儿去坐会吧。”
李纨点点头：“也好。”
至晚膳时分，荣禧堂内灯火通明。贾母居首座，难得兴致高昂，连饮了三杯酒。邢夫人、王夫人分坐两侧。连平日不大露面的贾赦也出席了，正与贾政议论着朝中局势。
凤姐穿梭席间张罗，见宝玉正与探春说笑，便道：“宝兄弟，今儿日子，你也不作首诗？”
宝玉笑道：“我早有此意，只是林妹妹不在...”
话音未落，黛玉已由紫鹃扶着进来。今日她穿了件浅碧色绣玉兰的衣裙，虽仍显清瘦，气色却好了许多。贾母忙唤她到身边坐下：“我的儿，你可算来了。”
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凤姐伺候贾母歇下后，回到自己院中，只觉浑身酸软。平儿一边为她揉肩，一边轻声道：“今儿个贡院传来消息，张相公一切安好。”
凤姐闭目颔首：“这就好...明日记得给张相公父母送个信，免得他们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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