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听证会的准备，进行得如同真正的战场演练。赵江河亲自坐镇，邀请了集团内部几位退休的技术老专家、外聘的法律顾问和行业分析师充当“考官”，对周亦鸣带领的项目团队进行了长达四个小时近乎苛刻的质询。问题从技术原理的底层逻辑，到国际市场同类技术的专利地图，再到极端情况下的供应链风险预案，无所不包。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图表和风险树。
过程堪称煎熬。年轻的工程师被问得额头冒汗，周亦鸣几次差点按捺不住火气。但赵江河始终面色沉静，只在关键处提醒团队“用数据回答”、“援引具体条款”。当所有预设的“刁难”都被一一拆解，用详实的技术报告、严谨的法律意见和备选方案顶回去后，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终于稍微松弛。几位老专家私下对赵江河点头，低声评价：“准备到这个程度，就算真上听证会，底气也是足的。”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较量不在技术细节，而在规则与程序的运用，以及那只看不见的手。
模拟结束后的第二天，省发改委关于试点工作的第一期《工作简报》印发，抄送各相关厅局和试点单位。在“试点动态与思考”栏目中，以不点名但特征清晰的方式，引用了“某试点单位”在高端技术引进项目中，运用系统化风险评估方法，妥善处理技术合规性与市场机遇关系的案例，并提及“此类实践为完善省级相关评估标准提供了有益参考”。简报的按语部分，强调了“鼓励试点单位在严守底线前提下勇于探索，省级层面将加强统筹协调，及时研究解决跨部门、跨层级的共性机制障碍”。
这份简报，像一颗信号弹，无声地划破了僵持的天空。它出自孙淳分管处室的手笔，其导向不言自明。
简报发出的同一天下午，商务厅那边对接人员的态度，出现了极其微妙的软化。不再强调“程序必须走完”，而是转而询问一些报告中的技术细节，语气也从公事公办的冷淡，多了几分探讨的意味。周亦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立刻组织技术骨干，以最高效、最专业的方式予以回应，并“顺便”提供了一份第三方权威检测机构对该技术出具的、证明其完全属于民用通用领域的最新认证报告副本。
与此同时，赵江河让秦朗整理了一份内容扎实、格式规范的《关于恳请协调明确重大技术创新项目涉外合作审查标准与程序的请示》，以集团正式文件形式，分别呈报省国资委和省政府办公厅。文件中，客观陈述了项目价值、已进行的风控工作、当前遇到的审查程序周期不确定性问题，以及由此可能对项目合作和国际信誉造成的影响，最后诚恳请求省里能研究建立“更加清晰、高效、可预期的重大技术创新项目审查协调机制”。文件措辞严谨，立足点高，完全是从推动全省营商环境优化和产业发展的角度出发，没有丝毫诉苦或指责。
这份请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合乎程序的石子，等待着回音。它和发改委的简报形成了奇妙的呼应。
几天后，在一次省政府召开的经济运行分析会上，主持会议的陈省长在谈到优化营商环境、支持实体经济发展时，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特别是对一些有利于产业升级、符合国家战略导向的重大技术创新项目，各相关部门要主动服务，加强前期指导，优化审查流程，不能因为怕担责任就搞程序空转，更不能人为设置障碍。要探索建立‘绿色通道’和快速响应机制，省发改委、国资委要牵头研究。”
这话没有点名，但会场里不少人心知肚明。坐在后排列席的商务厅某位负责人，低头记录的动作微微一顿。
会后的第二个工作日，商务厅正式致电集团，通知经过初步研判并参考相关方面意见，认为高端密封件项目技术引进部分，在补充提交了指定几项第三方认证和知识产权权属承诺函后，可不再启动冗长的“技术安全评估特别程序”，转而纳入常规技术合作合同备案流程进行加速办理。电话里还特意说明：“考虑到项目的战略意义和合作紧迫性，我厅将开通快速办理通道。”
消息传到赵江河这里时，他正在审批另一份文件。他听完周亦鸣略带兴奋的汇报，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按对方要求，立即准备补充材料，确保无误。合同备案环节，盯紧点，不要出任何纰漏。”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边。窗外，北方天空依然灰白，但隐约能看到云层后透出的一线稀薄阳光。持续数周的僵局，终于出现了决定性的松动。这不是某个人一句话的力量，而是多种因素交织促成的结果：他们自身无懈可击的专业准备和合规操作，是立身的根基；孙淳通过简报传递的高层关注和理念支持，是关键的外力；集团层面那份立足点高、程序规范的请示，是恰当时机的合规“上书”；而陈省长会议上的那一句看似随意的敲打，则是最终打破平衡的砝码。
这是一次典型的、在复杂体制内破解困局的“标准动作”。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背后的交易，有的只是对规则的深刻理解、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对自身工作的极端苛求，以及将具体问题提升到机制建设高度的策略眼光。
周亦鸣很快发来了补充材料已通过初审的消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移开。赵江河能想象到周亦鸣和项目团队此刻的振奋，也能预料到集团内部某些议论的风向会随之转变。但他自己，并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加冷静。他知道，这只是一个项目的阶段性突破，试点之路依然漫长，更多的挑战还在后面。孙淳这条线需要精心维护，省级协调机制的建设远未成型，集团内部那些隐藏的反对力量也不会就此消失。
晚上回到家，顾曼察觉到他眉宇间比往日舒展，但又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深思。
“项目的事情，有转机了？”她端来果盘，轻声问。
“嗯，商务厅那边松口了，走常规加速流程。”赵江河捏了捏眉心，“算是……阶段性的破冰吧。”
“那就好。”顾曼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开，递给他一瓣，“但也别太放松，你眉头还没完全展开呢。”
赵江河接过橘子，笑了笑：“是啊，破了一层冰，后面还有冻土。不过……”他看向顾曼温柔关切的眼眸，还有不远处婴儿床上熟睡的儿子，“至少证明，路虽然难走，但方向是对的，方法也是有效的。家里有你们，外面再难，也觉得有奔头。”
顾曼依偎过来，头靠在他肩上，手里还拿着剥了一半的橘子，清香弥漫在两人之间。“我和宝宝，永远是你这边的。”她简单地说。
赵江河揽住她，心中一片安宁。这场破冰之役，不仅解决了一个具体项目的困境，更让他验证了自己的思路和方法，也初步构建了更高层面的理解与支持网络。这比任何短暂的胜利都更重要。
北方冬夜，寒气依旧砭骨。但冰层既然已经裂开第一道缝隙，春天的气息，似乎也就不那么遥远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破冰期”，继续稳固根基，拓展空间，将试点的每一步，都走得更加坚实、更加明亮。而家庭，永远是他汲取温暖和力量的不竭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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