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晨光总是带着一种被过滤过的柔和。金箔窗纸将朝阳的刺目滤成暖黄,落在紫檀木的书案上,刚好照亮砚台里那汪磨得极细的墨。朱翊钧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腕子软得像没上浆的锦缎,指尖的紫毫在宣纸上空微微发颤。
“万岁爷,起笔要稳。” 冯保的声音像贴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 那是太监们特供的熏香,据说能 “宁神静气”。朱翊钧不用回头也知道,冯保的眼睛正黏在他的手上,连他指节的轻微抖动都不会放过。
书案上铺着的是冯保今早特意送来的《九成宫醴泉铭》拓本,欧阳询的字瘦硬如铁,每一笔都像刻在石头上。朱翊钧盯着拓本上的 “明” 字,日字旁的竖钩锐利得像把小刀。他想起昨天在太和殿,张居正说 “暂代批红” 时,高拱那瞬间发白的脸。
“奴才瞧着,万岁爷的字比昨日稳多了。” 冯保的声音里裹着蜜糖,手指却在袖摆下轻轻叩着,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朱翊钧的笔尖在纸上落下,墨点晕开时,他故意将 “明” 字的日字旁写成了目 —— 左边一个竖着的 “目”,右边一个歪斜的 “月”,活像个哭丧着脸的鬼脸。
冯保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
“万岁爷,”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添了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这‘明’字,该是日月同辉才对。日为阳,月为阴,君臣相得,方是大明气象。”
朱翊钧心里冷笑。果然,连一个字都能被他们解读出这么多弯弯绕绕。他放下笔,小嘴一噘,露出孩童特有的委屈:“冯伴伴写得好,你教我嘛。” 他故意把 “冯伴伴” 三个字喊得黏糊糊的,像含着颗没化的糖。
冯保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撒娇,愣了愣才笑道:“奴才的字哪敢在万岁爷面前班门弄斧?”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诚实地挪到了书案前,拿起了那支紫毫。“其实也简单,这日字旁要写得方正,像太阳一样堂堂正正……”
趁着冯保执笔示范的当口,朱翊钧的手飞快地伸向桌角的废纸堆。那里压着几张写废的习字纸,最底下是张没裁过的玉版宣。他的指尖蘸了点墨,在废纸背面飞快地写了两个字 —— 辽东。
这两个字写得潦草极了,东倒西歪,像两个打架的小人。但朱翊钧的心跳得厉害,比在太和殿面对百官时还要紧张。他想起前几日听小太监们闲聊,说辽东的女真又在边境闹事,杀了朝廷的驿卒。那时他还不懂 “辽东” 意味着什么,直到昨天在御座上听到兵部尚书含糊其辞的奏报,才猛地想起历史课本里那些触目惊心的词 —— 萨尔浒、后金、亡国之祸。
“万岁爷看明白了吗?” 冯保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朱翊钧连忙抬头,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嗯!像太阳!” 他指着冯保写的字,眼睛亮晶晶的,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怎么把这张纸藏好。冯保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又手把手教了他几个字,直到小太监来报 “张先生快到了”,才躬身退到一旁。
朱翊钧趁冯保整理书案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写着 “辽东” 的废纸塞进砚台底下。冰凉的砚台压住纸角,像压住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他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对着铜镜理了理垂旒冠 —— 镜中的孩童眉眼弯弯,一派天真,谁也看不出他刚在废纸堆里藏下了对万里之外的忧虑。
张居正来讲《论语》时,朱翊钧表现得异常乖巧。张先生的声音像洪钟,讲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时,目光总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的威严。朱翊钧垂着眼帘,手指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 “辽东” 的轮廓,心里却在想:德政救不了边患,北辰也照不到萨尔浒的硝烟。
下午的时光在枯燥的讲学中流逝。张居正走后,冯保又陪着他练了会儿字,直到黄昏才离开,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小太监 “好生伺候万岁爷,别让他瞎跑”。朱翊钧坐在书案前,听着殿外巡逻禁卫的脚步声,第一次觉得这金碧辉煌的毓庆宫像个精致的牢笼。
夜幕终于降临。
亥时三刻,宫人们都已睡下,只有廊下的宫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朱翊钧悄悄爬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走到书案前。烛火被风一吹,影子在墙上晃得像鬼魅。他屏住呼吸,挪开沉重的砚台 —— 那张写着 “辽东” 的废纸还在,墨痕已经干透,像两个深色的烙印。
他把纸揉成一团,塞进袖袋,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半块吃剩的芙蓉糕。这是御膳房今日的新品,用蜂蜜和花瓣做的,甜得发腻。他本不爱吃,此刻却紧紧攥在手里,手心的温度把糕点捂得发软。
“咚,咚,咚。”
三声轻叩,像老鼠在啃木头。
朱翊钧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窗帘。月光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墙根下,是负责打扫庭院的小太监小禄子。这孩子比他还小两岁,总是怯生生的,上次被冯保的手下欺负,还是朱翊钧偷偷赏了他块点心解围。
“东西带来了吗?” 朱翊钧压低声音,像做贼似的。
小禄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过来。“万岁爷,这可是奴才好不容易从管事太监房里偷…… 借出来的。” 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眼睛却亮得惊人。
朱翊钧接过油纸包,把半块芙蓉糕塞给小禄子。“谢了。”
小禄子捧着糕点,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转身像兔子似的跑了。
回到书案前,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本磨破了角的书,蓝布封面上写着三个字:《洪武宝训》。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训诫录,据说里面记载了不少治国安邦的道理,还有权谋之术。他上次听老太监闲聊时提到这本书,就一直惦记着,没想到真能借到。
烛火下,书页泛黄发脆,显然是被翻了很多次。朱翊钧一页页地翻着,从 “君道” 到 “臣道”,从 “民生” 到 “武备”,那些晦涩的文言文像天书,但他还是看得入了迷。当翻到 “权术” 篇时,一行字突然跳进眼里:
“猛虎伏爪,方能动于九天。”
朱翊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朱元璋龙袍加身之前的隐忍,想起张居正此刻的权倾朝野,想起自己被架空的批红权,想起那张写着 “辽东” 的废纸。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 现在的他,就是那只必须伏爪的猛虎,只有先忍耐,先伪装,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挣脱束缚,真正站在九天之上。
他找出白天用剩的朱砂笔,小心翼翼地在那句话下画了个圈。朱红色的墨汁透过薄薄的纸背,在昏黄的烛火下,像一颗正在泥土里悄悄萌芽的种子。
朱翊钧把《洪武宝训》藏回枕头底下,又将那团写着 “辽东” 的纸拿出来,凑到烛火边。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将那两个字吞噬,化作灰烬飘落在金砖地上。
他知道,有些秘密不需要留下痕迹,只需要刻在心里。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在龙床的帐顶上,十二章纹的影子在上面缓缓移动。朱翊钧躺在床上,手心还留着朱砂的温度。他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洪武宝训》的字迹,浮现出张居正威严的脸,浮现出冯保鬓角的汗珠,浮现出那两个被火焰吞噬的字。
“猛虎伏爪,方能动于九天。”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渐渐沉入梦乡。梦里,他不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脚不着地的孩童,而是站在辽东的城楼上,手里握着的不是紫毫笔,而是一把沉甸甸的剑。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朱翊钧被小太监的脚步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看着书案上摊开的《九成宫醴泉铭》,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直到指尖触到枕头底下那本硬硬的书,他才露出一抹只有自己能懂的笑容。
冯保进来伺候时,看见小皇帝正对着字帖发呆,鬓角还带着睡痕,忍不住笑道:“万岁爷今日醒得早,是不是想通了‘明’字该怎么写?”
朱翊钧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朝阳一样明媚:“嗯!冯伴伴,今天我们还写‘明’字好不好?我要写得比太阳还亮!”
冯保欣慰地应着,没看见小皇帝袖袋里,那半块被体温捂软的芙蓉糕碎屑,正悄悄掉落在明黄的龙袍上,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在那尘埃之下,一颗名为 “隐忍” 的种子,已经在昨夜的月光与烛火中,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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