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内的寂静，被一阵平和而悠远的脚步声打破。
那脚步声并不响亮，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奇特的韵律上，与洞府内原本紊乱的能量波动、甚至与山间的风声、远处的溪流声，隐隐相合。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洞府入口的禁制之外。
正沉浸于内视、尝试梳理一丝冲突力量的刘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并未主动散出神识——那样做对他现在的状态而言消耗颇大且容易引发力量躁动——但他能感觉到，来者气息沉凝而祥和，带着一种迥异于青阳宗道法、却又浩瀚深邃的独特意蕴，并非熟悉的宗门中人。
洞府禁制被触动了，并非强行破开，而是如同水波被清风吹拂，自然而然地分开一道缝隙。一道身影，迈步而入。
来人是一位老僧。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袭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灰色僧衣，脚下是一双寻常的芒鞋。面容苍老，皱纹如沟壑纵横，眉毛胡须皆白，但一双眼睛却澄澈明亮，如同初生婴儿，又似历经万古沧桑的古井，平静无波。他手中持着一串色泽暗沉、却隐隐有温润宝光的念珠，缓慢地拨动着。
刘烨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老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万佛宗太上长老之一，玄苦大师。正魔大战中，曾与道玄真人、南宫烈等并肩作战，是正道联盟定海神针般的人物。只是，这位佛门高僧，为何会独自前来自己这偏僻的养伤洞府？
他挣扎着想从寒玉榻上起身见礼，动作却因虚弱和体内力量冲突而显得滞涩僵硬。
“阿弥陀佛。”玄苦大师口诵佛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轻轻拂过洞府。他微微摆手，“刘施主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安坐便是。”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股无形却柔和的佛力弥漫开来，并非侵入，而是如同暖阳般照拂。洞府内原本因刘烨力量紊乱而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空气，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连刘烨体内几处冲突最剧烈的地方，传来的刺痛感都略有缓解。
刘烨心中微震，依言坐稳，只是微微低头致意：“晚辈刘烨，见过玄苦大师。不知大师驾临，有失远迎。”
玄苦大师缓步走到洞府中央，并未靠近寒玉榻，而是在不远处一个简朴的石墩上安然坐下，目光平和地落在刘烨身上。他的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本质。
“老衲此番前来，是受道玄真人之托，亦是为故人苏璇道友的一份因果。”玄苦大师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苏璇道友舍身卫道，令人敬佩。她最后时刻，意念所系，除却苍生，便是施主你。老衲既承其请托，于战后诸事稍定，便来看看。”
提及苏璇，刘烨沉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抹深刻的痛楚，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没有接话。
玄苦大师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此外，百晓生道友日前曾往万佛宗一行，与老衲谈及施主现状，言及‘混沌海’之议。老衲对那绝地略有耳闻，思及施主之困境，或有一二拙见，故不请自来，望施主勿怪。”
百晓生……混沌海。刘烨心中了然。看来自己这“麻烦”的状态，已经引起了大陆最顶尖层次人物的关注。他轻轻摇头：“大师言重，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如今……顽疾缠身，恐污大师法眼。”
“疾非疾，障乃障。”玄苦大师拨动了一颗念珠，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刘烨，“施主可否容老衲一观？”
刘烨略作迟疑，便点了点头。以玄苦大师的身份修为，若真有恶意，自己也无力反抗。况且，他确实需要更高层次的指点。
玄苦大师并未施展任何探查法术，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亮起了微不可察的金色毫光。他静静地看着刘烨，目光扫过他苍白的面容，落在他周身那隐隐扭曲的空气与紊乱的能量波动上，最终，似乎穿透了血肉，直视其丹田、经脉乃至识海深处的景象。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洞府内寂静无声，只有玄苦大师手中念珠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良久，玄苦大师眼中金色毫光敛去，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并无失望或轻视，反而带着一种洞悉后的了然与淡淡的悲悯。
“施主体内之力，确如百晓生道友所言，驳杂浩瀚，冲突内蕴，如同一条汇聚了千百条狂暴支流的洪水，水势滔天，却无河道疏导，更无大海容纳，只能在其躯壳之内横冲直撞，反噬己身。”玄苦大师缓缓说道，言语直指核心，“金丹至法相，乃是由‘溪流’成‘江河’，再由‘江河’入‘海’的过程。施主的力量，量已远超寻常金丹巅峰，甚至触摸到了‘江河’之象，奈何支流太多，属性迥异，彼此争道，非但无法汇成一条浩荡主脉，反成壅塞祸患。”
刘烨默默听着。这比喻，与他自身的感受分毫不差。他体内的力量，每一种单独拎出来，放在同阶修士身上都堪称雄厚，可混杂在一起，就成了要命的毒药。
“此为其一，力之障。”玄苦大师话锋一转，“其二，乃心之魔。”
他目光似乎穿透了刘烨的眼眸，看到了他识海深处那枚被黑气缠绕的混沌印记：“老衲观施主神魂印记，混沌包容，本质非凡，然其外缠绕之黑气，怨憎深重，执念如铁。此非外魔入侵，实乃内生之魔。源于至亲至爱惨烈之失，源于生死搏杀积累之戾，源于对自身无力之愤恨，亦源于……那魔渊深处无尽岁月沉淀之负面侵蚀。诸般痛苦、悔恨、愤怒、不甘，交织缠绕，根植于施主本心之中，与那混沌印记部分相融，已成附骨之疽。”
刘烨身体微微一颤。玄苦大师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刻意用沉默包裹起来的内心，将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与阴暗的角落，暴露在清澈的佛光之下。莲儿、赵莽、苏璇……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伴随着魔渊祭坛的绝望与墨渊那漠然的眼神。心口传来阵阵窒息般的闷痛，那是心魔被触动、开始躁动的征兆。
他额头渗出冷汗，脸色更白了几分，呼吸也变得急促。
玄苦大师见状，口中轻轻念诵了一句简短的佛经真言。音节古朴，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力量，如同清泉流过刘烨的神魂，将那刚刚升起的躁动稍稍抚平。
“施主莫急，且听老衲说完。”玄苦大师声音依旧平和，“心魔源自执念与经历，强行压制，如同以石压草，非但不能根除，反会使其在暗处愈发滋长，终有一日破石而出，酿成大祸。我佛门有言，‘烦恼即菩提’。直面心魔，体察其根源，明了其虚妄，方是化解之道。施主需看清，那些痛苦、愤怒、执念，亦是‘你’之一部分，否认与压制，便是对‘完整自我’的割裂。唯有正视、接纳，再以智慧观照，方能在不伤根本的前提下，逐渐将其转化、消融。”
正视……接纳？刘烨心中泛起复杂的波澜。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那些恨不得将墨渊碎尸万段的仇恨，那些对逝去之人的无尽愧疚……如何正视？如何接纳？难道要自己承认它们的“合理”，与它们“和平共处”吗？
似乎看出了刘烨内心的挣扎与困惑，玄苦大师并未深入解释，而是再次将话题转回：“力之障，需疏导入海，成就法相，统一万力。心之魔，需直面根源，以智慧化解。二者相辅相成，力量理顺，心境方易澄明；心境通透，力量更易掌控。然施主如今，二者皆陷泥淖，常规之法，恐难见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望向了大陆中央那传说中的绝地：“故而，百晓生道友所言‘混沌海’，虽为九死一生之绝境，于施主而言，或许……亦是唯一的‘涅盘之地’。”
“涅盘之地？”刘烨喃喃重复。
“不错。”玄苦大师肯定道，“混沌海法则混乱，万力交织，其环境之恶劣，足以毁灭绝大多数生灵。然施主体内之力，本已呈混沌冲突之态，与那环境有相似之处。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那等极致混乱之中，施主体内诸般力量的冲突，或可被外界的宏大混乱所引动、激发，甚至……被那混沌海深处可能存在的、更原始包容的‘混沌本源’所吸引、所梳理。如同将一锅沸水倒入更大的、同样沸腾的海洋，虽风险剧增，却也可能在更大的‘容器’与‘背景’下，找到新的平衡与融合之机。此为‘力’之可能转机。”
“至于心魔……”玄苦大师拨动念珠，“混沌海万古寂寥，法则混乱，一切情绪、执念在其中，都将面临最原始、最宏大的‘虚无’与‘混乱’背景的冲刷。在那里，个体的悲欢、爱恨，置于天地初开般的混沌场景下，或许能获得一种超越自身的视角。于绝境中磨砺心志，于混乱中照见本心，于生死间直面一切恐惧与执着……此乃淬炼心性、直面心魔的极端之道。或可藉此，寻到一丝‘破而后立’，‘死而后生’的涅盘契机。”
玄苦大师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刘烨沉寂的心湖中敲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混沌海可能作用的另一种阐述，不仅关乎力量，更直指他最深处的心魔困境。混沌海，不再是遥远而模糊的希望象征，而是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充满致命危险却又可能带来根本性转变的“淬炼炉”与“试炼场”。
“然，”玄苦大师话锋再次一转，神情肃穆，“绝境终究是绝境。九死一生，绝非虚言。混沌海环境之险，远超寻常修士想象，即便准备万全，陨落其中亦是常态。施主若决意前往，需有必死之觉悟，亦需有于死境中抓住那一线生机的大勇气、大智慧。更需明了，此去不仅为求生，亦为‘求道’，为彻底解决自身困境，为不辜负逝者之托，为……寻回完整的自我。”
洞府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烨垂眸，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苍白的手。体内力量的冲突依旧，心魔的低语仍在识海边缘回荡。玄苦大师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前路的艰险与可能，也让他更加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深渊。
必死之觉悟……求道……完整的自我……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玄苦大师，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重新凝聚。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晚辈……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坚定，“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玄苦大师看着刘烨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变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缓缓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朴的木质佛牌，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此乃老衲早年云游时，于一处古刹所得‘静心牌’，并无大用，仅能助施主在心神激荡时，稍得片刻清宁。施主保重。”
言罢，他单手竖掌于胸前，再次诵了一声佛号，便转身，步履依旧平稳从容，走出了洞府。
禁制涟漪轻合，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再次隔绝。
洞府内，重归幽暗与寂静。
唯有那枚木质佛牌，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息。
刘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石台上的佛牌，又缓缓移至自己掌心。
混沌海……
涅盘之地……
他闭上眼，紊乱的力量在体内奔流，心魔的阴影在意识深处徘徊。
但这一次，那沉重的寂静中，似乎多了一丝不同。
一丝面对绝境、准备破茧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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