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郊外。
屯田地里。
陈五弯腰割着半枯的粟米，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
但他却不敢去擦拭，因为手里的镰刀不能停。
“动作快点！”
监工的兵卒用矛杆敲着旁边的土埂。
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天黑前割不完这亩地，口粮就别想领了！”
陈五喉头动了动，没敢应声。
心里早就把监军全家问候了一百遍。
这是要把人逼死！
他是三年前被编入军屯的流民。
当时官府告诉他们说。
“屯田积谷，共抗饥荒”
起初他还心怀感激，觉得是曹公给了他们这些流民一条活路。
后来发现这条活路不要也罢。
成了军户以后，种的地是官府的，用的牛是官府的，就连手里的镰刀，都得按市价折算，然后从每年的收成里扣除粮食。
每天累死累活的干活，结果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妻子，她正背着两个月大的娃，蹲在地里捡掉落的粟米粒。
孩子热得直哭，小脸通红。
妻子本能的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另一只手还在飞快地扒拉着泥土。
这是他的第三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前面两个是女娃，被他给卖了。
因为根本养不活，陈五是流民，早年被裹挟进了黄巾军，打仗的时候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是一个跛子，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愿意嫁给她。
所以他的妻子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女人，干不了农活，只会在地里捡些粟米。
“阿五，饿、饿……”
妻子的声音带着木讷，只会重复简单的话。
陈五悄悄的走过去，从怀里拿出半块饼子，悄悄塞进妻子怀里。
看到妻子小心翼翼的吃着，脸上露出憨傻的笑。
“吃吧，多吃点才有奶水喂娃。”
陈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就想这辈子生个男娃。
让家里多个劳力，能给老陈家传宗接代，这辈子也就值了。
这时屯司马从远处走来大声说道。
“大家抓紧时间干活，今年军粮要加征一成，交不上的，男的征发民夫，女的没入奴籍！”
听到这话，陈五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又要加官粮。
为了养活傻妻子和娃，他已经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自己挨饿，也想将这个孩子养活。
现在又要加官粮，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负担。
他知道监工不是在威胁。
去年屯子里就有户人家没交够粮。
男人被拉去当民夫，活活饿死，女人和孩子听说被卖到了许都大户人家为奴，至今是死是活都没有消息。
陈五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他就想给他老陈家留个后，怎么就这么难。
他明明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想种地，娶老婆，生娃，把日子过下去。
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回到破草屋，妻子把糙米倒进陶瓮。
按照陈五教她的，往罐子里面倒水，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沙粒给倒掉。
将仅剩不多的干净米煮了粥。
按照以往的惯例，稠的给孩子，稀的留给自己和陈五。
而今天陈五把稠的换到了自己面前。
妻子满是疑惑的看着陈五，不明白为什么变了。
夜里，陈五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心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想再卖娃了，这是男娃，是他老陈家的种。
他突然生出想逃走的念头。
他想起军屯里老人经常说的话。
这屯子，不是养人的地方，是……是熬人的鼎，炸人的锅。
在这里会被拆骨割肉，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此时屋外传来巡逻兵卒的脚步声。
隐约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鞭打和斥责声，大概又是哪个军户想要逃走。
月光从缺了一角的房顶照进来，照亮了屋角堆着的农具。
陈五起身摸了摸那把豁了口的镰刀。
忽然觉得，这刀与其用来割粟米，不如……
他猛地摇摇头，把这可怕的念头压下去。
卖了吧，卖了吧，等过几年不打仗了，军粮就少收点了，那时候再生一个就能养活了。
可是哪年不打仗呢？
他想了又想，发现竟然记不起，那年没有打仗。
屋外的鸡叫了，不是他们养的。
军户不准私养家禽，那是“与官争利”。
是村口屯长家的鸡，叫得格外响亮。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地里军户们的身影又如昨日一样，继续忙碌着。
他们像路边的野草，被反复碾压，只要不死，就想要努力的活着。
或许这就是人的本能。
可是除了本能，他们眼里只剩下麻木。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流民，被屯司马带来，指着原本应该是李老七的三十亩地说道。
“从今天起，那一片就由你来负责。”
陈五听了一嘴，知道昨天晚上想要逃走的就是李老七。
估计收工回去的时候，就能看到李老七的尸体被挂在屯子里的歪脖子树上。
陈五也没心思去管那么多，只是麻木的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陈五发现，新来的人似乎很热衷于跟人聊天。
他和这里的人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热情洋溢，见到每一个人都会打招呼。
即使是干活，嘴里都会哼着奇怪的调调，很欢快。
许久之后陈五才知道，这个调调的第一句歌词是：我们都是神箭手……
这天，陈五和往常一样，干完手里的活。
他去找屯司马请假出屯一趟，他托人在许都找了人牙子，今天就要把自己的亲儿子送去许都卖掉。
陈五回到家里，向傻妻子索要孩子。
似乎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傻妻子也意识到，这个孩子如果被抱走，就会和前面两个孩子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傻妻子死死的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他何尝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可是留下他，全家都要饿死。
陈五第一次冲傻妻子发火。
“放开，你是想我们两个和他一起饿死？！卖了他，交了今年的军粮，我们两还能活，留着他，全家都要一起死！”
傻妻子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暴怒的样子，被吓得傻傻的愣在原地。
陈五含着眼泪，硬生生的从妻子手里夺走婴儿，对着怀里的婴儿说道。
“娃啊，别怪为父心狠，实在是养不活你，与其我们全家一起饿死，不如给你找一户能吃饭的人家。”
其实陈五心里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这么大点的孩子，被人收养的概率极小。
更大的可能是会被做成奶汤，供一些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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