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近来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几乎到了发出危险嗡鸣的边缘。
林静的异常，他比谁都清楚。
发呆时间的悄然延长，眼中时常不受控制浮现的茫然与追忆，甚至是……一种隐隐约约、对某种“缺失”的焦躁。
最让他心惊的是，林静开始有意无意地向自己询问一些危险的问题，那些问题像试探的触角，伸向被严密包裹的过去。
“崔先生，京城……是什么样子的？是否宫阙重重，令人望之……生畏？”
一次午后对弈，林静落下一子，忽然轻声问道。
“皇宫里，皇帝……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读前朝笔记，有的说励精图治，有的说性情难测。”
另一次整理药典时，他看似随意地提起。
甚至，在前几日为他例行诊脉后，林静按着心口，眉心微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崔先生，一个人如果忘了很重要的过去，强行想起来，是不是……会很痛苦？心口会像被撕开一样？”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崔琰最警惕的神经上。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用温和的言语、合理的解释将话题引开，但心底的警铃已然大作。
更让他确定危机迫近的，是他发现自己定期让林静服下的、用来巩固“忘川”药效，其效力似乎在持续且加速地衰减！
起初只是脉象和眼神中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但最近两次，他暗中以独门手法探查林静服药后神庭穴的气机，那层由药物配合催眠暗示构筑的、隔离记忆的“屏障”，已然出现了肉眼不可见、却能清晰感知的、细密的裂痕！
这绝非自然衰减！“忘川”的药力正在被一种持续、强烈且极具针对性的外在力量侵蚀、抵消！
那个最大的、最可能的“刺激源”，就是那个凭空出现、温文尔雅却无懈可击的“黄公子”！
崔琰不再满足于先前那份看似干净、实则流于表面的调查结果。那个“黄玄”的身份，必须彻查到底！
他动用了埋藏更深、更隐秘、甚至牵连到某些他极少触碰的朝廷暗线边缘的渠道，不惜暴露部分实力，也要挖出“黄玄”的根底。
与此同时，北境与西境不断传来的消息，也让他如芒在背
——萧璟追查的势头又急又猛，不仅找到了栖梧庄，甚至已经开始接触西南边陲与南疆有关的“地头蛇”！
南北两线，竟似在同时收紧！
数日焦灼的等待后，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密报，如同两道惊雷，在他手中炸开。
第一份，关于“黄玄”：
【经多方暗线交叉印证，北方名门‘河间黄氏’近五代族谱、旁支乃至早年离散人口中，均无符合‘黄玄’子弟。此人身份系伪造。】
【另，追踪其随行人员及车马暗记，发现与数月前数支自京城方向悄然南下、身份成谜的精悍小队有间接痕迹关联。
该等小队行动极秘，调度模式与宿卫、内卫某些不为人知的暗桩运作有高度相似性。】
【综合判断，此‘黄公子’背景深不可测，极可能与宫廷禁军或更高层级力量有关。】
“宫廷禁军……更高层级……” 崔琰捏着密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冰凉。
第二份，关于北境萧璟：
【西境急报补充：燕王萧璟一行接触西南毒医‘老鬼’后，并未停留，正沿商路向更深处移动，方向飘忽。
但疑似在继续搜集关于‘守秘族’及‘忘川’药方之信息，其身边跟随之北戎少年作用不明。
燕王查案手段老辣，且似有独立于朝廷明线之外之消息来源，进展超出预估。】
萧璟在查“忘川”！
南北两线的信息在此刻轰然交汇，撞击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火花！
崔琰闭上眼。林静近来的异常、药效的加速衰退、“黄公子”那绝非商贾能有的气度与莫测背景、宫廷力量的隐约浮现、再加上萧璟在南疆秘药方向上的穷追猛打……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结论，如同从深渊浮起的冰山，彻底显露在他眼前——
那所谓的“黄公子”，根本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他很可能就是当今天子，萧玄本人！
那个本该在京城、或是在某处行宫“静养”的帝王，竟已亲临苏州，化身“黄玄”，以无比的耐心和伪装，日日接近林静！
用那些看似平常的交谈、似曾相识的故事、乃至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作为凿子，一点点地、顽固地，想要凿开“忘川”筑起的冰封！
而萧璟在北境和西南的追查，则像一把从背后包抄而来的利刃，正在斩断所有可能与过去关联的藤蔓，直指“忘川”这个核心秘密！
帝王的执着，远超他的预估。兄弟二人，一明一暗，竟已形成夹击之势！
他低估了萧玄对沈沐那种深入骨髓、不惜一切的执念，竟能让一位帝王放下身段，行此迂回潜伏之事。
他也低估了“忘川”并非万能。
再强的药力，恐怕也难以彻底封死两个灵魂之间，那种被命运、痛苦、纠葛以及或许连当事人都不愿承认的深刻情感所锻造出的羁绊。
萧玄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能撬动记忆封印的钥匙！
不能再等了！
原先那个让“林静”在可控范围内循序渐进、最终完美融入自己棋局的设想，
在萧玄这头已经潜伏到卧榻之侧的猛虎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继续让林静留在这里，留在萧玄触手可及的地方，无异于将已出现裂痕的瓷器放在悬崖边摇晃。
下一次“黄公子”的拜访，下一次故事的触动，下一次……都可能成为压垮“忘川”药效、让沈沐记忆彻底复苏的最后一根稻草！
届时，他将前功尽弃，甚至可能直面帝王的滔天怒火。
必须立刻行动！
转移！
必须立刻、彻底、干净地将林静带离苏州，带离萧玄所能触及的任何范围，带到一个萧玄绝对想不到、其势力绝对无法渗透的地方！
海外孤岛？岭南瘴疠深处的土司领地？还是西南群山中更为隐秘的苗疆禁地？
崔琰猛地睁开眼。
眼底最后一丝温润的假象彻底剥落，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不得不行险一搏的厉色。
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立刻秘密召回分散在江南各地的、最精锐、最忠诚、且与朝廷绝无瓜葛的私兵死士。
启动预设的、从未启用过的数条绝密撤离通道，布置真假难辨的多重接应点与掩护。
选定岭南与苗疆交界处一处早已暗中经营、与世隔绝的隐秘山庄。
那里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且当地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影响力微乎其微。
准备更强效的安神药物，确保转移途中林静的“安静”与“顺从”。
必要时，甚至可以考虑使用一点温和的蛊术辅助控制，以防万一。
制造林静“突发急症，需闭门静养，谢绝一切访客”的假象，争取时间。
同时，在苏州及周边布置迷惑性的线索，误导可能存在的追踪。
行动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那时，有一支表面运送丝绸、实则为他控制的商队将南下，是最好的掩护。
必须在萧玄察觉异样之前，在林静记忆出现更危险复苏之前，完成金蝉脱壳！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苏州城上空。
崔琰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风吹得摇晃的竹影，眼神晦暗如深渊。
计划出现了最大的变数，棋盘被强行打乱。
但他崔琰，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棋子。
既然温和的“再造”之路已被猛虎的利爪撕开缺口，那么，就用更决绝、更彻底的方式，来保全他视为“完美作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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