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一间房间内，龙卷风安然坐在一张颇有年头的木圈椅里，身子微微陷进柔软的坐垫中。
他神情专注，手提一把錾刻着缠枝莲纹的铜壶，正慢条斯理地向桌上的小壶中点水。
滚烫的水流冲击着壶底的茶叶，激起一团更为浓郁的白色雾气，袅袅蒸腾。
一股清雅的兰花香混合着熟栗的暖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房间的构造如同老式的天井，并不十分隔音。
楼下牌局正酣，“吃”、“碰！”、“杠！”的呼喝声、洗牌的哗啦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谈笑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却又奇异地成了这方静谧天地的一部分，反而衬得室内的时光更加悠缓。
龙卷风提起温润的小壶，一道琥珀色的水柱稳稳注入陆离面前的茶杯里。
水声潺潺，茶香愈发浓郁。他放下茶壶，声音平缓：“这茶叶还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送我的。他说是从大陆那边弄来的，味道不错，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口感。”
陆离微微颔首，双手捧起那只温热的白瓷杯，先不急着喝，而是低头深深嗅了一下。
那股清幽的兰花香混合着熟栗的暖香，让她唇角的线条柔和地向上扬起。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汤顺滑，入口微苦而后迅速回甘，喉韵绵长。
“确实是好茶。”她放下茶杯，目光清亮地看向龙卷风，“上好的铁观音。您这位老朋友，很懂茶。”
龙卷风闻言，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
他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先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让他惬意地微微眯了下眼，随后才缓缓向后，更深地陷进圈椅厚实的靠垫里。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沉静地落在陆离脸上，少了些许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探究。
“你来城寨，”他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是在聊家常，完全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陆离垂下眼睫，看着杯中荡漾的琥珀色茶汤，指尖沿着温热的杯口轻轻划过。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抿了一小口，抬起眼时，脸上已挂上了轻松的浅笑，反将一军：“大名鼎鼎的龙卷风，就算身在城寨内，也应该知道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消息吧？”
龙卷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花白的鬓角在窗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就是因为查到了一些，”他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提起壶，为陆离见底的茶杯续上热茶，水声淅沥，“才觉得很奇怪。”
他放下茶壶，目光重新变得专注：“你虽然年轻，但身家不菲，手段也厉害，算是港岛近年来最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所以我才想不通，”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城寨这个地方，破旧、混乱，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你？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进来。”
陆离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问。
她将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上，指尖随意地转动着那只温热的茶杯，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说道：
“我如果说是来体验生活的，想必你也不会信吧？”
龙卷风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轻笑，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却没什么笑意。
“或许你可以试试，”他慢条斯理地回应，“看我信不信……”
陆离无所谓地耸耸肩，姿态放松地靠回椅背，仿佛卸下了一层伪装。
她的语气变得坦诚了些：“其实，这就是大实话。报纸上把这里写成魔窟，电影里把它拍成猎奇场。我不信那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嘈杂的天井，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探究，“我是真的想看看，剥开那些标签，城寨内到底是怎么运转的，想看看这里的人是怎么在夹缝里活出自己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定格在龙卷风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如同猫儿露出了爪子。
“而最重要的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营造出片刻的悬念，“我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成为这座迷城的灵魂，而这灵魂……又是否能吸引到我。”
龙卷风闻言明显愣了一下。
说实话，他年轻时因为生得一副好相貌，没少被大胆的女仔调戏。
但自从他成为这座城寨实际上的掌权人，哪怕他平日里表现得再温和，再平易近人，也再没有女人敢用这种带着狡黠和玩味的语气跟他说话，更何况是陆离这样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
这种久违的、近乎冒犯的直球，非但没有激起他的不悦，反而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到了他心底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他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坦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所以你看到了吧？”他摊了摊手，目光扫过自己简朴的衣衫，“我其实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神奇，就是个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老头子而已。”
“我说……你虽然头发白了些，但似乎才四十几岁，为什么总喜欢装老年人？”陆离疑惑的道。
他自己就是开理发店的，明明可以把头发染黑的。
龙卷风正要端茶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陆离，少女的目光清澈而直接，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刻意维持的某种姿态里。
他低头笑了笑，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被看穿后的无奈，还有一丝真正的放松。
“心态老了。”他最终说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在这里待久了，看的、经的，都是别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事。日子堆在身上，重量比年月更催人老。”
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掌心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度，目光透过氤氲的茶气，变得有些悠远。
“有时候扮个老头子，反而能省去很多麻烦。至少……能让一些来找我的人，放松些警惕。”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离一眼，仿佛在说，你显然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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