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内侍的求饶声像被掐断的琴弦，瞬间消失在殿外寒冷的夜色里。
剩下的宫人跪伏在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声响就会引来天子那毫无征兆的雷霆之怒。
暖阁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灯花声，以及崇祯皇帝朱由检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方才下令处死内侍的狠厉似乎抽空了他部分力气，但更深沉的疲惫和躁郁从骨髓里渗出来。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理清那个荒诞却真实得可怕的梦。
魏忠贤该死！
千刀万剐一百遍也死不足惜。
可是他不想当亡国之君，不想吊死在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上！
如何避免这惨烈的悲剧，是摆在他眼前的最大难题。
“退下。”
朱由检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宫人们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悄声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步了同伴的后尘。
暖阁内终于只剩下他一人。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上，尤其是最上面那几份，皆是请求立斩魏忠贤以谢天下的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此刻他应该已经朱批核准，明日在朝堂上便可振聋发聩，树立新君的绝对权威。
可……煤山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摇曳。
“朕，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苍天，又像是在问梦中那个吊死的自己。
无人能给他答案。
这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比任何明确的敌人都要折磨人。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带着几分犹豫和惊惧。
一个小宫女低着头，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
她是被掌事宫女临时推来顶替前面被杀死的那名奉茶宫女。
新皇登基后，上朝的时候还算正常。
可是一到晚上，就容易失控。
今天死得这两个内侍并不是开始。
算起来，已经有三个宫女被新皇杀死了。
这三个宫女其中有两个是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想爬上龙床，被朱由检一剑砍掉了脑袋。
还有一个宫女就更冤了，奉茶时害怕，洒了一滴在桌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剑穿心。
这个小宫女一点也不想进乾清宫，她只想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到25岁的时候，放出宫去。
可是偏偏因为死了三个宫女，她这个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小宫女被掌事宫女苏嬷嬷点了名，进殿奉茶。
她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在宫里，拒绝执行命令，也是死路一条。
小宫女咬牙切齿，心里将崇祯骂了一百遍，然后面无表情地端着茶进来。
然后准备悄咪咪地离开。
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愿靠近这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她更不想去勾引皇帝，爬上皇帝的龙床。
崇祯并未在意这些轻微的声音。
他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风暴里，杀魏忠贤的念头与不杀的疑虑疯狂交战。
他走到御案前，提起朱笔，笔尖悬在那份决定魏忠贤生死的奏疏上，浓重的墨迹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决绝。
“魏忠贤，必须得杀！”
“此贼不除，国将不国。”
朱由检自言自语，拿起笔便要批示。
【杀了魏忠贤，谁还替你办事啊，昏君，怪不得亡国！】
一个清晰、带着几分抱怨和急切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响！
谁？！
崇祯浑身剧震，朱笔“啪”地掉落在奏疏上，染污了一大片。
他猛地抬头，犀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整个暖阁。
空无一人。
只有那个刚进来的小宫女，被他的朱笔“啪”的一声，吓得跪倒在地，手中的托盘差点脱手，茶水晃荡，溅湿了她的袖口和冰冷的地砖。
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脸色惨白，连一句“奴婢该死”都说不出来，显然恐惧到了极点。
崇祯死死盯住她。
刚才那个声音……分明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出现在他意识里！
而且，这声音的语气……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抱怨，那种直呼“昏君”的大逆不道……这宫里，谁敢？谁能？
朱由检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勃然的怒火，没有立刻发作。
他是皇帝，即便遇到再诡异的事情，也不能失了方寸。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宫女，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身形纤细，容貌清秀，此刻因为恐惧，眼圈泛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楚楚可怜，与刚才那“心声”的犀利判若两人。
难道……是朕忧思过度，产生了幻听？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挥了挥手，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探：“起来，把茶放下。”
“谢……谢陛下。”
小宫女声音发颤，几乎是匍匐着上前，将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然后迅速退后，重新跪好，头埋得更低了。
【完了完了，老板今天这精神状态更不对劲了！眼神好吓人！我不会也要被拉出去杖毙吧？刚穿越过来还没一天呢，就要体验二次死亡了吗？老天爷，玩我呢！】
那个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朱由检听得真真切切！就是这个小宫女！
她表面上一副惶恐畏惧的模样，可她的心里……正在说着这些大逆不道、匪夷所思的话！
“穿越”？“二次死亡”？“老板”？
这些词汇古怪至极，但结合上下文，他竟能模糊理解其中的含义。
尤其是那句“刚穿越过来”，让他心头巨震——借尸还魂？精怪附体？
然而，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这心声内容本身！
她竟然……在阻止他杀魏忠贤？
还说他是……昏君？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源自那个噩梦的恐惧。
这宫女的心声，竟然与他对梦境的疑虑，隐隐吻合！
他定了定神，决定再试一次。
他不再看那宫女，而是故意面向虚空，用一种斩钉截铁，仿佛已经下定决心的语气沉声道：
“魏阉祸国，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不杀，不足以平天下民愤！不杀，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话音落下，内心紧张地等待着。
果然，那个心声再次响起，带着更强烈的吐槽欲望：
【哎呀！真是急死人了！魏忠贤是奸臣不假，可这些天天喊着‘民愤’的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鸟啊！他们背后代表的是江南那些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没了魏忠贤这条恶狗替皇帝咬着他们收税，以后国库的钱从哪儿来？靠这群只会空谈道德的清流吗？】
【当皇帝要有格局，帝王心术啊，懂不懂！？让恶狗和清流互相咬，自己坐在上面平衡吗？一棒子把恶狗打死，让清流一家独大，这江山能不倒？都是为了利益，当皇帝就是要统筹各方利益，而不是一杀了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宛如一道道九天惊雷，接连劈在崇祯的心头！
“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鸟”……
“江南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
“恶狗和清流互相咬”……
“皇帝要平衡”……
“都是为了利益”……
这些赤裸裸的、剥离了所有道德外衣的、直指权力核心与利益分配的话语，是他十七年帝王教育中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他的老师教导他的是仁义道德，是亲贤臣远小人，是垂拱而治。
从未有人告诉他，帝王术，原来可以是如此……不堪，却又如此真实！
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御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脑海中，那个噩梦里的场景再次浮现：他杀了魏忠贤后，东林党人把持朝政，却在征收辽饷、赈济灾民等实事上互相推诿、效率低下；国库日益空虚，而江南的财富却丝毫无法有效汲取……
原来……原来梦里的败局，在第一步，就埋下了祸根？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此刻，在他眼中，这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以随意打杀的低贱宫人。
她是一个谜。
是一面能照见未来的镜子。
或许……也是他挣脱那宿命般吊绳的……唯一钥匙？
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惊疑、愤怒、杀意、好奇，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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