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沁出的水珠,沿着粗糙的缝隙,极其缓慢地向下滑动,聚在最低处,凝成一颗浑浊的水滴,悬挂片刻,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嗒”的一声轻响,砸在下方早已湿漉漉、长着暗绿色苔藓的青砖上。这声音在绝对寂静的密室里,被放大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新近增添的、淡淡的血腥气,还有石蜡燃烧时特有的焦糊尾调,以及一种属于长久封闭空间的、沉滞的阴冷。这股气息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湿凉。
两间相邻的审讯室,门相对而开,中间隔着一条不足五尺宽的狭窄通道。通道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碗里盛着劣质的油脂,火苗微小而稳定,却只能勉强照亮灯下方寸之地,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浓重,也将墙壁上那些悬挂着的、形状各异的金属物件映照出扭曲拉长的黑影——那是钩、是爪、是钳、是带着倒刺的鞭子,无一例外都泛着经年使用后擦拭不去的、黯淡的金属冷光。
左边的审讯室里,内侍“蝮蛇”被绑在一个特制的木制刑架上。刑架呈十字形,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坚韧的牛皮带牢牢固定,身体微微后仰,呈一种既无法完全瘫软又无处着力的难受姿态。他身上那件深青色的绸缎常服已经被剥去,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中衣的领口和袖口已经因为挣扎和冷汗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脸上的易容早已被清洗干净,露出原本苍白阴柔的面容,此刻更是血色全无,嘴唇干裂起皮。他的眼睛被一条宽厚的黑布蒙着,这剥夺了他对环境的视觉感知,让那细微的水滴声、远处的闷响、乃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格外惊心。
右边的审讯室里,黑蛇的待遇稍“好”一些。他被绑在一张沉重的铁椅上,双手反剪在椅背后,双脚也分别锁在椅腿上。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敞怀的锦缎外袍,只是已经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胸口那条黑蛇刺青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黯淡。他脸上没有蒙布,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同样阴冷的石室,墙壁上同样令人胆寒的刑具,以及站在他面前阴影里的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身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早已没了在鬼市时的嚣张气焰。
苏绣棠走进了左边审讯室。
她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此刻穿着一件同样深青色的、样式简单利落的窄袖便服,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根毫无纹饰的银簪固定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脸上脂粉未施,眼下带着连续操劳的淡淡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动的油灯火苗,没有丝毫温度。
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走近刑架。只是静静地站在距离“蝮蛇”约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刮过他被缚的躯体,那苍白的脸色,那微微颤抖的指尖,那因为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膛。
寂静在狭窄的石室里蔓延,只有油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蝮蛇”越来越粗重、越来越难以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苏绣棠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冰锥落地:
“你应该清楚,我们为何抓你,而非……当场格杀。”
她的语气平静,没有疾言厉色,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
“蝮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蒙着黑布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没有出声,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王德安已经倒了。”苏绣棠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内务府副总管,陛下亲自下旨查办。他自身难保,更保不住任何……依附于他、为他做那些见不得光勾当的爪牙。”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靴底踩在潮湿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至于你背后那位……自称‘灰隼’的主子,”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你以为,事到如今,他还会为了保住你这条已经暴露的毒蛇,而冒险出手,将自己也拖下水吗?”
“蝮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被缚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看不见,却仍朝着声音的方向嘶声道:“你……你们敢动咱家?咱家是宫里的人!是……是有品级的内侍!你们动用私刑,绑架宫人,这是死罪!”
声音尖利,却掩盖不住其中的色厉内荏和深切的恐惧。
苏绣棠轻轻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
“宫里的人?”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哪个宫?长春宫?还是……五皇子府?”
“蝮蛇”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半截话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隔壁审讯室,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却又充满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铁链拖动地面的刺耳摩擦声,和一个男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别……别……我说!我什么都说!是……是‘灰隼’!是通过胡……胡管事传话!还有宫里那位公公!他们让我运货,在十里坡交货……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啊!”
是黑蛇的声音。那声音透过不算太厚的石壁,清晰地传了过来,充满了崩溃和绝望。
苏绣棠的目光,依旧落在“蝮蛇”脸上。她甚至没有朝隔壁方向看一眼,只是仿佛闲聊般,语气轻缓地说道:
“听见了吗?你的同伙,似乎……没你这么硬气。”
“蝮蛇”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几乎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额头上也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若先把你做过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交代清楚了,”苏绣棠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蝮蛇”的耳朵,“你说,你对我们……还有多少价值?一个已经暴露、同伙又已招供、且知晓了太多秘密的……阉人?”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两把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蝮蛇”最敏感、最自卑也最恐惧的痛处。
“不……不是……” “蝮蛇”的声音开始发抖,蒙眼的黑布下,似乎有湿痕渗出,“黑蛇……黑蛇他胡说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接触不到上面!都是……都是胡管事……”
“胡管事?”苏绣棠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哪个胡管事?顺风车马行那个跛子掌柜?他不是只听你和王德安的命令,为‘灰隼’运送那些见不得光的‘硬货’吗?比如……藏在三号码头废弃仓廪里的,那些改装军弩?”
“蝮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刑架上!对方连顺风车马行、三号码头仓廪、甚至货物的具体种类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这绝不是黑蛇那个层级能接触到的核心信息!
“黑蛇连这个都说了?”苏绣棠似乎“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他恐怕真的……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接下来,大概就该说到,这些弩机的图纸来源,打造工坊所在,以及……最终接收这些军械,用来武装私兵、图谋不轨的,究竟是何人了吧?”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蝮蛇”消化这致命信息的时间,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字字如刀的声调,缓缓问道:
“那个藏在‘灰隼’面具后面,指使你们利用苏家的滔天冤案陷害忠良,吞没苏家富可敌国的财产,为他蓄养死士、打造军械、结交军中败类、甚至意图染指神器的人……”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容置疑的锐利:
“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子,表面温文仁孝、实则豺狼心性的——”
“五皇子赵珩,对不对?!”
“轰——!”
这句话,如同在“蝮蛇”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心弦上,给予了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击!
他整个人猛地一颤,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若不是被皮带缚着,几乎要瘫软下去!蒙眼的黑布被汹涌而出的冷汗和泪水彻底浸透,粘在皮肤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想要否认,想要辩解,但极致的恐惧和对方那洞悉一切、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将他所有狡辩的言辞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你……你……”他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你怎么会……知道……苏家……不……不是……”
“不是什么?”苏绣棠的声音紧追不舍,带着一种将他最后侥幸也碾碎的冷酷,“不是他赵珩为了敛财和清除异己,精心策划的阴谋?不是他为了掩饰这笔巨款的去向,勾结王德安,利用职务之便,将抄没的苏家财产大部分转入了他的私库?不是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甚至默许了将苏家满门……灭口?!”
“灭口”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蝮蛇”耳边炸响!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不敢触及的罪孽!
“不——!”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嚎,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毒蛇最后的挣扎,“不是我!是王德安!是‘灰隼’……是五殿下……下的令!我只是……只是听命行事!传递消息!那些钱财……那些弩机……还有拉拢京营将领的名单……都……都记在密室里的账册上!在五皇子府……书房后面的暗格!钥匙……钥匙只有殿下和他最信任的幕僚有!我说的都是真的!饶了我……饶了我吧!我愿意作证!我愿意当堂指认!”
他终于彻底崩溃了。恐惧压倒了忠诚,求生欲战胜了一切。语无伦次地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赵珩就是“灰隼”;苏家冤案是赵珩为敛财和清除障碍所为;抄没的财产大部分流入赵珩私库,用于蓄养私兵、打造军械、贿赂将领;与王德安及地下势力的联络方式、指令格式;甚至提到了五皇子府书房存在隐秘密室,里面存放着关键的账册和原始指令……
与此同时,右边的审讯室里。
谢知遥始终沉默地立在阴影中,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冷地注视着椅子上瑟瑟发抖的黑蛇。他没有用任何刑具,甚至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在黑蛇情绪稍有平复、眼神开始飘忽时,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出鞘,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在密闭的石室里回荡。
雪亮的剑锋,在油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谢知遥没有用剑指向黑蛇,只是手腕一翻,剑尖向下,“笃”的一声轻响,那锋利无匹的剑尖,便轻易地刺入了黑蛇面前那张厚实的木桌桌面,直没至剑柄护手处!
剑身兀自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黑蛇吓得魂飞魄散,眼睛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剑锋,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念头也烟消云散。
他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地下水道势力为“灰隼”做过的所有脏活——除了运输军械,还包括几次针对知晓内情的小官吏或商人的“意外”灭口,几次利用漕运秘密传递加密信件,以及他们知道的几个可能也属于“灰隼”网络的其他灰色据点。这些供述,虽然不如“蝮蛇”触及核心,却从侧面有力地印证了“灰隼”势力的庞大与行动的隐秘狠辣,也提供了更多可以追查的线索。
通道里,两扇审讯室的门几乎同时被打开。
阿青面无表情地从左边审讯室走出来,手中拿着几页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是“蝮蛇”颠三倒四却关键信息清晰的口供,末尾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用的是他自己的血。
谢知遥也从右边审讯室走出,手里同样拿着黑蛇画押按印的口供。
苏绣棠站在通道中央,接过那两份还带着石室阴冷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供状,就着壁灯昏黄的光线,一页页仔细看去。她的脸色在光影下显得愈发苍白沉静,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着冰焰,随着阅读的深入,光芒越来越盛,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纸张。
良久,她缓缓卷起供状,抬起眼,看向谢知遥。
谢知遥的脸色同样凝重,眼中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肃。他低声道:“有了这些,再加上我们之前掌握的那些物证——王德安的账册、金不换的密账、鬼市搜出的铜符密信、改装弩机的实物……足以将赵珩的罪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链条,公之于众了。”
苏绣棠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供状上那鲜红的指印,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静:
“还不够。”
谢知遥眉头微蹙,看向她。
“这些口供,”苏绣棠的指尖在供状上点了点,“可以被他轻易辩驳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他是皇子,是如今圣眷最隆、声望最高的皇子。在没有铁证如山、无法抵赖的证据面前,单凭几个‘罪犯’的指认,动摇不了他分毫,反而可能被他反咬一口,指控我们构陷皇子,图谋不轨。”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望向了那座巍峨的皇城深处:
“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亲笔所书、带有‘灰隼’独特标记的原始指令。比如,那本记录着苏家财产流向、军械打造、贿赂将领明细的、存放在他书房密室里的账册原件。只有拿到这些东西,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才能让陛下……不得不信。”
“而且,”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深远的思虑,“如何将这些证据,在最适合的时机,呈递到最合适的人面前,并确保不会被中途截留、篡改或湮灭?如何确保陛下在震怒之余,会相信这些针对他最优秀(至少表面如此)儿子的指控,而不是怀疑这是一场新的党争阴谋?这比获取证据本身……或许更难。”
谢知遥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深思。他明白苏绣棠的顾虑。扳倒一位皇子,尤其是一位即将步入权力巅峰的皇子,绝非仅凭几份口供和间接物证就能做到的。这牵扯到朝堂平衡、帝王心术、舆论风向,乃至……皇室的颜面和稳定。
“所以,”苏绣棠将供状仔细收好,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下一步,我们需要找到他书房密室里的东西。同时,我们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他无法轻易脱身、无法反咬、也无法动用手中力量进行掩盖和反扑的时机。”
她看向左边审讯室紧闭的门,又看向右边,眼中寒光凝聚:
“在那之前,这两个人,必须活着,必须清醒,必须确保他们的供词……随时可用。”
石室通道里,油灯的火苗依旧在稳定地燃烧,将三人的身影投在湿冷的墙壁上,忽明忽暗。一场艰难的审讯告一段落,获得了至关重要的口供,但前路,却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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