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秋，金风送爽，帝都金陵却比往日更加燥热几分。两道赐婚圣旨如巨石入水，在朝野间激起千层浪涛，而承担婚仪筹备之责的内务府，更是首当其冲。
内务府正堂，总管太监李德全端坐主位，下首坐着几位主事官员，人人面前摊着明黄绫面的规制册子，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紧绷。
“瑞王殿下与靖王殿下同日赐婚，实乃国朝罕有的盛典。”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堂内回荡，目光如炬，扫过众人，“陛下隆恩，天家颜面，吾等必要兢兢业业，办得风光体面，不容半分差池。各项仪注、规格、聘礼、嫁妆、吉服、仪仗，皆需严格依制，既要彰显天家气度，亦要……”他话音微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不失公允。”
最后四字，他咬得略重，在场诸人皆心领神会。
一位资历最老的主事躬身应道：“公公放心，祖制煌煌，皆有定例。二位亲王位份相同，大婚用度、规格理应一致。聘礼：黄金五百两，白银万两，各色锦缎五百匹，骏马二十匹，另有玉器、珠宝、珍玩若干，数目皆定。嫁妆则由安靖侯府与丞相府各自备置，内廷照例会赐下添妆。”
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官员微微蹙眉，低声道：“陈主事所言极是。然则，安靖侯府近年光景似不如前，怕是……怕是难与丞相府相较。届时这嫁妆厚薄立现，场面之上，恐于瑞王殿下及未来王妃颜面有碍。”
堂内一时静默。这不仅是嫁妆丰俭之事，更关乎两位亲王乃至其背后势力的颜面较量。内务府身处旋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李德全沉吟片刻，方缓缓道：“规制之内，力求圆融。陛下圣意，在于平衡，吾等岂可失了分寸？安靖侯府那份，内廷添妆可酌情丰厚一二，以示天恩浩荡，弥补不足。至于丞相府……”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谢家小姐的嫁妆单子，听闻早已拟就，其豪奢程度，怕早已远超常例。我等只需按制验收，不多言，不压减，免得徒惹是非，反落人口实。”
“那婚礼当日，仪仗序列、席位尊卑、宾客引导等诸多细节，又当如何？”又有人提出难题。
“一切皆依章程旧例。”李德全语气斩钉截铁，“两位殿下同日迎亲，路线早已勘定，错时而行，避免冲撞。宾客名单需反复核对，既要周全，亦要谨慎，莫放入闲杂，亦不可怠慢了任何一方贵客。总之一句话，此次大婚，天下瞩目，表面风光霁月，内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我等只管办好差事，不出纰漏，不落把柄，便是大功一件。”
众人齐声应喏，心下却各怀思量。这筹备过程中的每一处细微差别，诸如绸缎的光泽、珠玉的成色、器物的纹样，乃至宴席上一道菜肴的摆盘、一壶御酒的年份，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外界揣测圣意、衡量二王恩宠的尺度。内务府久历风雨，早已练就了在钢丝上行走的本事。
消息很快便通过各种渠道散了出去。靖王府那边，谢明蓁闻报，只轻蔑一笑，指尖抚过案上价值连城的翡翠笔洗，对绮罗道：“公允？内廷那点添妆，不过是锦上添花，岂能与我谢家十数年积累相较？苏云昭便是穿上凤袍，也终究是麻雀之姿。”她志得意满，已开始想象大婚之日，自己如何以倾世嫁妆艳压全场，让苏云昭无地自容。
瑞王府内，萧景珩听得长史回禀，只淡淡颔首，吩咐道：“一切依礼制办理即可，不必争这些虚礼。侯府那边若有难处，可暗中酌情帮衬，不必声张。”他的心思，早已飞向北境军务与朝堂博弈，对这些浮华之物并不上心。
此刻的苏云昭，正于疏影轩内，对着一卷刚借来的《永熙朝后宫起居注》残卷凝神细读。窗外秋色渐浓，偶有落叶飘零，却丝毫未能分散她的注意力。挽月轻手轻脚进来，低声禀报了内务府开始筹备婚仪、聘礼单子不日将送至侯府等事。
“小姐，听闻内务府已动起来了，聘礼、嫁衣的料子纹样都需早日定夺，绣娘们才好赶工。”挽月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期待与一丝忙碌。
苏云昭从书卷中抬起头，眸光清冽平静，仿佛听闻的是与己无关的琐事。“这些事宜，祖母和父亲自会斟酌。若有需我定夺的，你且先看着处置，不必事事报我。”
挽月微怔，迟疑道：“小姐，这毕竟是您的人生大事，嫁衣吉服……”
“我知道。”苏云昭温和打断，语气却不容置疑，“正因是人生大事，才更需清醒。外物的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终究要靠自身立得住。比起这些，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亟待理清。”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泛黄的书页上，指尖划过一行关于某次宫宴记录的模糊字句。
挽月见状，心下明了，不再多言婚仪之事，转而低声道：“小姐让奴婢留意的坤宁宫书阁那边，今日当值的又换了一位面生的公公，口风紧得像蚌壳，问及旧档，一律推说年久散佚，或需层层请示，总之就是拖延。”
苏云昭眼眸微眯，谢明蓁的动作果然迅捷狠辣。堵塞言路，更换人手，这套组合拳下来，确实极大地延缓了她查阅档案的速度。但她苏云昭最不缺乏的便是抽丝剥茧的耐心与源自现代的理性思维。
“无妨。”她神色不变，“意料之中。她越是如此大费周章地阻挠，越是证明我触碰的方向，或许接近了某些人不愿被触及的隐秘。”只是，那神秘字条上的“贵妃疑”三字，如同悬顶之剑，加之昨日林贵妃那番看似闲谈、实则暗藏机锋的探问，都让她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婚期渐近，她即将踏入一个更为广阔却也更加危险的舞台。瑞王妃的身份是一重保护，亦是一道束缚。她必须在此之前，尽可能多地握住线索，否则一旦彻底卷入夺嫡的惊涛骇浪，再想调查陈年旧案，必将难如登天。
内务府的筹备紧锣密鼓，京城的目光聚焦于两场即将到来的皇室婚礼，一片喧嚣喜庆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苏云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残卷之上。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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