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未能完全照亮小院角落里的阴湿。周玄机坐在门槛上,膝上摊开着那本泛黄、边缘卷曲的《阴阳手札》。书页上的古篆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中缓缓流动,阐述着阴阳二气的交缠、五行生克的至理,以及那些玄奥莫测的符箓、咒诀。
自那夜师父将这本承载着家族宿命的古籍交给他,已过去半月。这半个月,他几乎废寝忘食,沉浸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过往那些被视为怪力乱神的现象,如今在书中找到了依据;师父平日零碎教导的片段,也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阴阳手札》这根主线串联起来,逐渐形成体系。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运用是另一回事。那些描述如何调动体内“炁”(一种生命能量与精神力量的结合),如何感应天地间流转的“煞气”、“生气”的法门,对他而言,依旧晦涩难懂。尤其是关于他天生“阴阳眼”的运用法门,更是玄之又玄,书中只言片语提到需“以心驭眼,以炁养神”,方能洞察幽微,而非被动地承受那些光影交错、虚实难分的景象。
他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下意识地望向院内正在慢悠悠打着一种古怪拳法的老瞎子。师父的动作看似绵软无力,却暗合某种韵律,呼吸绵长深远,周身仿佛与这清晨的薄雾融为一体。
“看懂了?”老瞎子没有回头,却仿佛洞悉了他的一切。
周玄机老实回答:“字认得七八,道理懂了两三,真要运用……毫无头绪。”
“急什么。”老瞎子收势,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风水秘术,非是死记硬背的学问。它需要‘悟’,更需要‘行’。理论是骨,实践是肉。没有经历过事,看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眶“望”向院外,“快了,你这双眼睛,既然开了,就避不开那些东西。到时候,别吓得尿裤子就行。”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呼喊。
“瞎爷!瞎爷在吗?救命啊瞎爷!”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与疲惫,正是村西头的张王氏。
老瞎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转向周玄机:“玄机,去看看。”
周玄机一愣,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然呢?”老瞎子语气平淡,“我个老瞎子,走路都需拄杖,还能去给人看事不成?你既入了门,总要经历第一次。”
张王氏这才注意到周玄机和他膝上的古书,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在她印象里,周玄机还是个半大孩子,虽然跟着瞎爷,可能学了些东西,但终究……不太靠谱。可眼下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周玄机的胳膊,涕泪交加:
“玄机小哥,求你救救我们家吧!是我那死鬼老头子……他,他走了都不安生啊!”
在张王氏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叙述中,周玄机大致明白了缘由。张老汉七天前因病过世,头七刚过,家里就开始不太平。先是夜里总能听到灶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接着是家里的碗筷无缘无故自己挪位;最近两晚,张王氏甚至感觉有人在床边幽幽地叹气,冻得她直打哆嗦。她怀疑是张老汉舍不得走,回来闹腾了。
“瞎爷,玄机小哥,老头子生前是混账了些,可……可这人都走了,总这么闹着,我这把老骨头也受不住啊!村里人都说,怕是化了厉鬼,要索命哩!”张王氏说着,又要下跪。
周玄机连忙扶住她,心下也是惴惴。理论学了不少,可真要面对“鬼”,还是头一遭。他下意识地看向师父。
老瞎子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去吧,按我平日教的,还有手札里‘安魂’篇所载,仔细查看。记住,眼见未必为实,用心去看。”
这话似是鼓励,又似是点拨。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对张王氏道:“张奶奶,您别急,我先跟您去看看。”
张家的土坯房低矮阴暗,即便是在白天,也透着一股子凉意。一进门,周玄机就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萦绕不散,与屋外的暖意格格不入。他按照《阴阳手札》中所载的基础法门,尝试凝神静气,调动体内那丝微弱的、尚不听话的“炁”,缓缓汇向双眼。
起初并无异样,只是觉得眼睛微微发胀。他仔细打量着堂屋,目光扫过正中央那张简陋供桌上张老汉的牌位,扫过角落里的旧橱柜,以及通往里屋的门帘。
就在他目光掠过门帘的刹那,异变陡生!
他眼中的世界,仿佛被水洗过一般,色彩微微褪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白滤镜。而在那门帘之后,靠近灶房的位置,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团人形的、极其淡薄的光影!
那光影轮廓依稀能辨出是张老汉生前的样子,但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它并非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反而透着一种茫然、焦虑的情绪。它就在那里徘徊着,时而靠近灶台,时而望向里屋张王氏床铺的方向,发出无声的叹息,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带着执念的波动。
这就是魂魄?一个因执念未能消散的亡魂?周玄机心中巨震,既有首次清晰“看见”另一维度存在的惊骇,也有一种莫名的了然——原来,阴阳眼所见的世界,是这样的。它并不总是恐怖,更多的,是一种滞留于世的悲凉。
“看……看到了吗?”张王氏见他神色有异,紧张地问。
周玄机收回目光,眼中的异象缓缓褪去。他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看到了,是张爷爷。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未了,舍不得走,不是在故意吓您。”
“心事?”张王氏愣住了。
周玄机走到那亡魂徘徊的灶房附近,再次凝神观察。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他发现那模糊光影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集中在灶台下方,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拨开一些柴草,发现了一个半旧的、毫不起眼的陶土罐子。
“这是……”张王氏凑过来,“哦,这是个旧盐罐,早就不用了,老头子以前好像挺宝贝它,时不时摸两下。”
周玄机心中一动,想起《阴阳手札》“祝由科”中关于与低语级亡魂沟通的法门。祝由术,并非简单的符咒驱邪,更包含了对情绪、执念的疏导与安抚,其核心在于“沟通”与“化解”。
他站起身,对张王氏道:“张奶奶,您去准备三炷清香,一碗清水,再找一件张爷爷生前常穿的衣物来。我来试试,看能不能和他沟通一下。”
材料备齐。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书中的记载和师父的零星指点。他将清水碗置于灶台,点燃清香,插在碗前的米粒中,青烟袅袅升起。又将张老汉的旧衣铺在地上。
他立于香案前,手掐了一个简单的“安魂诀”,指尖微颤,尝试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炁”。起初并不顺畅,几次差点中断,但他凝神定志,回想那夜师父传递来的坚定力量,终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流开始顺着诀法指引流转。
他闭上眼睛,不再依赖视觉,而是将心神沉浸在那股阴寒、执念的波动中。口中低声诵念起“祝由安魂咒”,这咒文并非咆哮,而是如同溪流潺潺,带着安抚与引导的意念:
“魂兮魄兮,归其所依。执念消散,烦恼皆离。若有未竟,细细语之,助你了却,早登太虚……”
咒文反复诵念,周玄机感觉自己的精神仿佛延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团茫然的魂魄。他传递过去的,不是力量,而是理解和愿意帮助的意念。
渐渐地,那徘徊的魂魄安静了下来,面向周玄机的方向。一股微弱、断断续续的信息流,夹杂着强烈的情绪,如同风中残烛,传递到周玄机的心神之中。
那并非清晰的语言,而是一种混合着图像和强烈意愿的片段:一个风雨夜,重病的张老汉拉着老妻的手,想告诉她,那个旧盐罐底下,他偷偷藏了几块银元,是留给她的傍身钱,怕自己走后她日子艰难……可当时气力不济,话未说完便咽了气。这未说出口的交代,成了他滞留不去的执念。
周玄机睁开眼,走到那陶土罐旁,伸手进去摸索,果然在罐底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三块略显暗淡的银元。
他将银元递给目瞪口呆的张王氏,转述了张老汉未说完的话。
张王氏捧着那还带着老头子体温记忆的银元,先是愣住,随即老泪纵横,对着那空无一物的灶台方向哭道:“死老头子……你个老糊涂……都这时候了,还惦记这个……我……我晓得了,晓得了啊……”
随着她的哭诉,那团被执念束缚的魂魄光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变得愈发淡薄、通透。那股萦绕屋内的阴寒之气,也开始逐渐消散。
周玄机知道时机已到,再次掐诀,诵念最后的“送魂咒”:
“尘缘已了,执念已消。阳关路断,阴司门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他手诀指向那即将消散的光影,体内那丝微弱的“炁”随之涌出,化作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一推。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户被打开,那淡薄的光影最后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解脱与感激的意念,彻底化作点点微光,消散于无形。
屋内的温度,似乎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之前略显阴霾的角落。
张王氏千恩万谢,几乎要将那几块银元塞给周玄机。周玄机婉言谢绝,只说是分内之事,叮嘱她将张老汉的旧物妥善处理,日后安心生活。
走出张家小院,周玄机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身心都有些疲惫,但内心深处,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明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运用所学,帮助了他人,也安抚了亡魂。理论与实践,在这一刻完成了第一次交汇。祝由术,并非杀戮,而是渡化。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松,准备返回之际——
一股极其微弱、冰冷、与他刚才接触到的张老汉魂魄截然不同的意念碎片,如同跗骨之蛆,猛地刺入他尚未完全关闭的灵觉之中!
那意念模糊不清,充满了警告与不祥,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身边阴影之中:
“小心……黑色的……影子……”
这片段一闪而逝,快到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股残留的冰冷战栗感,却真实不虚。
周玄机猛地停下脚步,豁然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张家院墙的阴影、村道旁的老树背后。阳光明媚,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
黑色的影子?是指什么?是某种邪祟?还是……与父母失踪有关的那个“幽冥殿”的踪迹?
师父的告诫言犹在耳,父母失踪的谜团尚未解开,这突如其来的警示,像一滴冰水落入温汤,让他刚刚舒缓下来的心,瞬间又紧绷起来。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怀中《阴阳手札》硬质的封面,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这条路,果然不会平坦。
周玄机回到小院时,老瞎子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古旧的桃木剑。剑身呈暗红色,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剑柄处缠着褪色的红绳。
“回来了。”老瞎子头也不抬,“事情办得如何?”
“按师父教的,还有手札里的法子,已经……已经送张爷爷走了。”周玄机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求证,“师父,我今天真的看见了!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
老瞎子擦拭桃木剑的动作顿了顿,空洞的眼眶转向他:“哦?说说看。”
周玄机便将自己如何发现魂魄、如何通过祝由术沟通、如何找到银元化解执念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说到激动处,他手舞足蹈,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
老瞎子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点头:“嗯,做得不错。祝由术,重在‘祝’其心意,‘由’其本源。能安抚亡魂,化解执念,比一味地打打杀杀要好。你没被阴阳眼所见的表象迷惑,能用心去感受,这点很难得。”
得到师父的肯定,周玄机心中一喜。但随即,他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股突如其来的冰冷意念和“黑色影子”的警告说了出来。
“……就是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不像是张爷爷那种茫然的魂魄,带着恶意,或者说……一种警告。”他皱着眉,努力组织着语言,“等我回头找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老瞎子听完,沉默了。他停止了擦拭,将桃木剑横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剑身,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黑色的影子……”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看来,他们已经察觉到你的存在了。”
“他们?是幽冥殿的人?”周玄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老瞎子的语气变得冷峻起来,“你父母当年就是发现了他们的一些蛛丝马迹,才……”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周玄机已经明白了。
“那……这‘黑色的影子’是什么?是他们的某种手段吗?”周玄机追问道。
老瞎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玄机,你可知,这世间万物,有阳必有阴,有生必有死。我们风水师,沟通阴阳,调理气运,本就是行走在阴阳的边缘。你开了阴阳眼,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这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弱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灵觉,比常人敏锐百倍。这既是天赋,也是枷锁。你不仅能感知到善念、执念,也能感知到怨念、煞气,甚至是一些……来自更深层次的恶意。那‘黑色的影子’,或许并非实体,而是一种意念的投射,一种来自‘幽冥殿’的试探,或者……警告。”
周玄机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自己的天赋,竟然会成为招致危险的源头。
“那我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问道。
“怕了?”老瞎子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我……”周玄机咬了咬牙,“我不怕!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算计!”
“这就对了。”老瞎子的语气缓和下来,“怕,是人之常情。但怕,不能让你退缩。你要学会的,是控制你的天赋,而不是被它控制。从明天起,我教你‘凝神静气’的法门,强化你的神魂,让你能更好地驾驭你的阴阳眼和灵觉。否则,你看到的东西越多,对你自身的反噬也就越大。”
周玄机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瞎子站起身,将桃木剑递给他:“这把剑,跟了我几十年了。今天,我把它交给你。它不杀人,只诛邪。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伙伴。”
周玄机双手接过桃木剑,只觉剑身温润,仿佛有生命一般。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地向师父行了一礼:“师父,我一定不负所托!”
“好了,”老瞎子摆了摆手,“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记住,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今天做得很好,但未来的路,还很长。”
周玄机应了一声,抱着桃木剑回到自己的小屋。他将剑挂在床头,又拿出《阴阳手札》,翻到“凝神静气”的篇章,仔细研读起来。
窗外,夜色渐深。周玄机盘膝坐在床上,按照书中的法门,缓缓调动体内的“炁”,试图让自己的心神沉静下来。然而,那句“小心黑色的影子”却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师父那晚讲述父母失踪时,提到的那股“阴冷诡异的煞气”。那股煞气,是否就是“黑色的影子”?幽冥殿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无数的疑问,如同一团乱麻,在他心中纠缠不清。他努力想要静下心来,却越是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到了父母离去的背影,看到了师父抱着襁褓中的他,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而在他们身后,一道巨大的、漆黑如墨的影子,正张牙舞爪地扑来……
“不要!”周玄机猛地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床前。他摸了摸挂在床头的桃木剑,冰冷的剑身让他稍稍镇定了一些。
他坐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久久无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接下来的日子,周玄机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充实。白天,他在师父的指导下,学习“凝神静气”的法门,强化自己的神魂。老瞎子教他的,并非什么高深的功法,而是一套简单的呼吸吐纳之术,配合着特定的坐姿和意念引导。起初,他总觉得枯燥乏味,心神难以集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心神,似乎真的比以前更加稳定了。那些曾经让他心烦意乱的杂念,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除此之外,他还开始学习绘制符箓。《阴阳手札》中记载了数十种符箓,从最基础的“安宅符”、“辟邪符”,到较为复杂的“驱煞符”、“引气符”,每一种符箓的绘制,都讲究笔法、力道、炁的灌注,以及绘制时的心境。周玄机一开始画得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符纸上的朱砂痕迹,更像是孩童的涂鸦。但在师父的严格要求下,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手指被毛笔磨出了水泡,又磨成了老茧。
晚上,他则继续研读《阴阳手札》,将白天学到的理论知识,与书中的记载相互印证。他发现,随着他对“炁”的理解和运用越来越熟练,书中那些原本晦涩难懂的文字,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开始理解,什么是“生气”,什么是“煞气”,什么是“龙脉”,什么是“气运”。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小院周围,天地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生气”流动。
这天傍晚,周玄机正在院中练习绘制“辟邪符”。他已经连续画了十几张,但没有一张能让他满意。不是笔画歪斜,就是炁的灌注不均,符纸上的符文,黯淡无光,毫无灵性。
“心浮气躁,如何能成?”老瞎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再次提笔。这一次,他没有急于下笔,而是先闭上眼睛,按照“凝神静气”的法门,让自己的心神沉静下来。他感受着体内“炁”的流动,感受着天地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生气”,将它们缓缓汇聚于笔尖。
笔尖触纸,他手腕沉稳,笔走龙蛇。一道道符文,在他笔下缓缓成形。这一次,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滞涩,仿佛这笔,这朱砂,这符纸,都与他融为一体。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张符纸,突然微微一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晕。符文上的朱砂,仿佛活了过来,在光晕中缓缓流动。
成了!
周玄机心中狂喜。他知道,这张符,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符纸,只见符文清晰,灵气流转,与之前那些废品,截然不同。他能感觉到,这张符箓中,蕴含着一股微弱但纯粹的力量。
“不错。”老瞎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终于入门了。”
周玄机转过身,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师父,我成功了!”
老瞎子“看”向他手中的符箓,虽然双目无神,却仿佛能洞察符箓中流转的灵气。他微微颔首:“嗯,这张‘辟邪符’已有小成。不过,切记,符箓之术,重在心意与‘炁’的融合。符成,只是第一步。如何在关键时刻,将符箓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才是关键。”
“弟子明白。”周玄机郑重地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符箓收好。
“对了,”老瞎子忽然话锋一转,“明天你去镇上的‘回春堂’,抓几副药材回来。最近你修炼耗费心神,需要一些药材调理身体。”
“是,师父。”周玄机应道。
第二日一早,周玄机便起身前往镇上。义庄镇不大,但五脏俱全。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周玄机按照师父的吩咐,来到“回春堂”。
“玄机小哥,是瞎爷让你来的吧?”回春堂的掌柜是个和善的中年人,姓李,与周家有些交情。
“李掌柜,麻烦您按这方子抓药。”周玄机将师父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
李掌柜接过药方,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恢复如常:“好,你稍等,我这就去抓。”
趁着李掌柜抓药的功夫,周玄机打量着药堂。药香弥漫,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然而,他的阴阳眼,却在这药香之中,嗅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气息。
那是一股极淡的、属于死气的阴寒。
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药堂的各个角落。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药堂后堂的门帘上。那里的阴气,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浓郁一些。
“玄机小哥,药抓好了。”李掌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多谢李掌柜。”周玄机接过药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掌柜,您这药堂,最近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李掌柜脸色一白,勉强笑道:“没……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周玄机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李掌柜,咱们是老街坊了。我看您面色不佳,印堂隐隐有青气,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
李掌柜看着周玄机沉静的眼神,又想起瞎爷的名头,终于长叹一声,将他请到后堂。
“玄机小哥,实不相瞒,我这药堂,最近……最近是有些不对劲。”李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恐惧,“每到半夜,后堂的仓库里,就会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凄惨得很。我起初以为是幻觉,可连续几晚都是如此。我壮着胆子去看过,却什么都没有。可那哭声,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更奇怪的是,仓库里一些原本药性温和的药材,第二天就会变得阴寒无比,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染过一样。我这药堂,靠的就是信誉。若是传出去闹鬼,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啊!”
周玄机听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问道:“李掌柜,可否带我去仓库看看?”
“现在?”李掌柜面露难色,“白天倒是没什么,可我怕……”
“无妨,”周玄机安慰道,“我既然问了,就不会袖手旁观。您放心,我有分寸。”
李掌柜见他如此说,只好点头答应。
回春堂的仓库在后堂的最里面,堆满了各种药材。一进门,周玄机就感觉到那股阴寒之气,比在外面时要浓郁数倍。他的阴阳眼自动开启,视野中,整个仓库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之中。
在仓库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团比张老汉魂魄要凝实得多的黑色光影!
那光影呈人形,蜷缩在角落里,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怨气和死气。它似乎察觉到了周玄机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扭曲、怨毒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周玄机。
周玄机心中一凛。这绝不是普通的滞留魂魄,而是一个充满怨念的厉鬼!
“玄机小哥,你……你看到了什么?”李掌柜见他神色有异,紧张地问道。
周玄机没有回答,他能感觉到,那厉鬼正在积蓄力量,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他不敢大意,立刻掐了一个“安魂诀”,同时低声诵念“祝由安魂咒”,试图安抚这股狂暴的怨念。
然而,这一次,咒文似乎失效了。那厉鬼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发出一声尖锐的、只有周玄机能听到的嘶吼,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狂暴的怨念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周玄机的灵觉。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大脑。他勉强支撑着,调动体内“炁”,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厉鬼的第一次冲击。
“李掌柜,快退后!”周玄机大喝一声,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辟邪符”。
这是他昨天才画成的第一张符箓。
厉鬼一击未中,更加狂躁。它在空中盘旋着,发出凄厉的尖叫,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仓库里的药材上,甚至结出了一层白霜。
周玄机知道,普通的“安魂咒”对这种充满怨念的厉鬼无效,必须用更强力的手段。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炁”全部灌注到“辟邪符”中。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
随着咒语的念出,他手中的“辟邪符”猛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的金光,如同一轮小太阳,照亮了整个仓库。
厉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金光击中,身影瞬间淡薄了许多。它似乎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好惹,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化作一股黑烟,钻入了墙壁的缝隙中,消失不见。
周玄机见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厉鬼并未被消灭,只是暂时被击退了。若不找到根源,将其彻底净化,它还会再回来。
“玄机小哥,刚……刚才那是?”李掌柜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是一个怨念很深的厉鬼。”周玄机收起符箓,脸色有些苍白。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炁”。
“那……那可怎么办?它会不会再来?”李掌柜惊恐地问道。
“会。”周玄机肯定地回答,“除非找到它怨念的根源,将其化解。”
“那……那该如何是好?”李掌柜急得团团转。
“李掌柜,你先别慌。”周玄机安慰道,“这厉鬼怨念极深,绝非一日之寒。它既然出现在你的药堂,必定与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有关。你仔细想想,这药堂,或者这间仓库,以前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比如,有人在这里……非正常死亡?”
李掌柜闻言,脸色变得煞白。他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玄机小哥,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跟人说。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我本以为……本以为是场噩梦。”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五年前,回春堂里有个帮工的姑娘,名叫小翠。小翠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是李掌柜收留了她。小翠人长得水灵,手脚又勤快,深得李掌柜夫妇的喜爱,甚至有意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然而,镇上一个恶霸,看上了小翠的美貌,多次调戏未果,便怀恨在心。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诬陷小翠偷了他家的东西。小翠百口莫辩,又不堪忍受恶霸的纠缠和镇上人的闲言碎语,最终在回春堂的仓库里,上吊自尽了。
“小翠她……她死得好冤啊!”李掌柜老泪纵横,“那恶霸有权有势,我们也不敢得罪,只好草草将她埋了。这事之后,我这药堂的生意就一落千丈,若不是靠着祖传的秘方,恐怕早就关门大吉了。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没想到她的怨念,竟化作了厉鬼!”
周玄机听完,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件事的背后,竟然还有如此悲惨的故事。小翠含冤而死,怨念深重,又死在了这充满药性的地方,久而久之,怨念与阴气结合,便形成了厉鬼。
“玄机小哥,求求你,帮帮小翠吧!”李掌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生前是个苦命的孩子,死后又不得安宁。是我对不起她,没能保护好她。只要你能帮她化解怨念,我……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
周玄机连忙扶起李掌柜:“李掌柜,您这是做什么?化解怨灵,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要化解小翠的怨念,首先要找到她的尸骨,将其重新安葬,告慰她的在天之灵。然后,再通过祝由术,引导她放下怨恨,走向轮回。
“李掌柜,您知道小翠当初被埋在哪里吗?”周玄机问道。
李掌柜点了点头:“知道,在城西的乱葬岗。”
“好,”周玄机说道,“今晚子时,你带我去乱葬岗,将小翠的尸骨迁走,重新安葬。然后,我们再回来,我来做法,超度她的亡魂。”
“好,好!”李掌柜连连点头。
当晚子时,周玄机与李掌柜,带着工具,悄悄来到了城西的乱葬岗。
乱葬岗上,白骨累累,阴风阵阵。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夜色中游荡,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周玄机开启阴阳眼,只见整个乱葬岗,被一层浓郁的灰黑色死气所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掌柜吓得脸色煞白,紧紧跟在周玄机身后,不敢乱看。
按照李掌柜的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小翠的坟墓。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块墓碑都没有,上面长满了荒草。
周玄机让李掌柜在一旁等候,自己则走到坟前,点燃三炷清香,插在坟前。
“小翠姑娘,我乃周氏传人周玄机。今日前来,并无恶意,是想帮你化解怨念,让你早日安息。”他对着坟墓,缓缓说道,“你的冤屈,我已经知晓。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但请你放下怨恨,随我离去,我将为你重新安葬,超度你的亡魂,让你早日进入轮回,转世投胎。”
说完,他便开始挖掘。很快,一具已经腐朽的棺木便显露出来。打开棺木,里面是一具森森白骨,一根已经腐烂的绳索,还挂在骷髅的脖子上。
周玄机心中一叹,小心翼翼地将白骨收进带来的骨灰坛中。
就在他盖上骨灰坛的盖子时,异变陡生!
一股浓郁的黑气,从骨灰坛中冲天而起,化作小翠厉鬼的模样。它比在药堂时更加狂暴,怨念也更加深重。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厉鬼发出凄厉的尖叫,朝着周玄机扑了过来。
周玄机早有准备,立刻掐诀念咒,同时掏出数张“辟邪符”,朝厉鬼掷去。
金光与黑气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厉鬼被金光阻挡,无法近身,但周玄机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
“小翠姑娘,你冷静一下!”周玄机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含冤而死,心中有怨。但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样滥杀无辜,只会增加你的罪孽,永远无法进入轮回!”
“轮回?我已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厉鬼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我要让所有害过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不!”周玄机坚定地说道,“只要你愿意放下怨恨,我就能帮你超度!我以周氏传人的名义起誓,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让那恶霸受到应有的惩罚!”
或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厉鬼,或许是“周氏传人”的名头让厉鬼产生了一丝敬畏。厉鬼的攻势缓和了一些,它悬浮在半空中,空洞的眼睛“望”着周玄机,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
“你……你说的是真的?”厉鬼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渴望。
“千真万确!”周玄机正色道,“我周玄机,从不妄语!”
厉鬼沉默了。周围的黑气,也渐渐淡去了一些。
周玄机见状,继续说道:“小翠姑娘,你生前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忍心看到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你化为厉鬼,也是情非得已。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洗清冤屈,安息长眠。你愿意相信我吗?”
厉鬼身上的怨气,在一点点消散。它看着周玄机,许久,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我信你。”
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厉鬼身上的黑气,彻底消散。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清秀的少女魂魄,出现在周玄机面前。她的脸上,带着解脱和感激。
“多谢你,周公子。”少女魂魄微微欠身,“我相信你。”
周玄机心中一喜:“小翠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现在,我先带你离开这里,为你重新安葬。”
他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刻有安魂符文的玉盒,对小翠说道:“小翠姑娘,暂时委屈你进入这个玉盒中。等我为你安葬之后,再为你做法超度。”
小翠点了点头,化作一道白光,没入玉盒之中。
一旁的李掌柜,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对周玄机佩服得五体投地:“玄机小哥,真乃神人也!”
周玄机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将玉盒收好,对李掌柜道:“李掌柜,我们走吧。”
回到镇上,周玄机将小翠的骨灰,安葬在了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并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含冤少女小翠之墓”。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周玄机没有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镇上恶霸的府邸。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为小翠讨回公道。
凭借着周氏传人的手段,他很快便搜集到了恶霸当年陷害小翠的证据,并将其交给了官府。官府本就忌惮恶霸的势力,如今有了确凿的证据,又有周玄机在背后支持,便果断出手,将恶霸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恶霸伏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镇。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
当天晚上,周玄机来到小翠的墓前,设下香案,开始为她做法超度。
他手持桃木剑,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符箓,被他点燃,化作青烟,环绕在墓地上空。
“魂兮魄兮,归其所依。怨念消散,烦恼皆离。冤屈已雪,恩仇已了。早登太虚,往生极乐……”
随着咒语的念出,小翠的魂魄,从墓中缓缓升起。此刻的她,脸上已无怨毒,只有平静和感激。
“周公子,大恩不言谢。”小翠对周玄机深深一拜,“来世若有缘,小翠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周玄机还了一礼:“小翠姑娘,一路走好。”
他手掐法诀,指向天空。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天而降,将小翠的魂魄包裹。在白光中,小翠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于夜空中。
“尘归尘,土归土。愿你来世,再无苦难。”周玄机望着天空,轻声说道。
做完这一切,周玄机只觉得身心俱疲,但内心却充满了满足感。他不仅化解了一个厉鬼,还为一个含冤而死的少女讨回了公道。这,或许就是他作为周氏传人的意义所在。
他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都要强大的恶意,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周玄机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抬头,只见小翠的墓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袍、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却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周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比小翠的厉鬼,强大了何止百倍!
“你就是周玄机?”黑袍人开口了,声音沙哑难听,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周玄机心中巨震,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强大的敌人!
“你是谁?”他强作镇定,沉声问道。
“幽冥殿,执念使。”黑袍人缓缓抬起手,指向周玄机,“你坏了我的好事,该死。”
话音未落,一股狂暴的黑气,从他手中喷涌而出,化作一只巨大的鬼爪,朝着周玄机当头抓下!
鬼爪未至,那股恐怖的压力,已经让周玄机喘不过气来。他想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了他。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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