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夜，北境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绚烂。
归真之境崩溃后残留的能量在天地间无序游荡，将原本澄澈的苍穹染成一片诡异的紫红色。那颜色不像晚霞的壮丽，而更像是巨大伤口渗出的脓血，在云层间缓慢晕染、蔓延。被能量侵蚀的云朵边缘泛着病态的荧光，偶尔划过天空的闪电不是银白色，而是深紫色的裂痕，仿佛天空本身正在皲裂。
曾经生机勃勃的虚实之树，如今孤独地矗立在北境核心的石殿前。它的枝叶已凋零大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呈现出枯槁的灰白色，在异常的能量风中瑟瑟颤抖。树干上，沈念面容的浮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不是被风雨侵蚀的那种缓慢，而是像被橡皮擦去的素描，线条逐渐淡去，轮廓日益朦胧。
行止站在树下，银白色的长发在狂暴的能量风中狂乱飞舞。他将手掌紧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闭目凝神，试图通过这最后的连接感知女儿的存在。神力的触须如蛛网般渗入树干深处，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虚无——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而是被稀释到极限、即将彻底消散的存在感。
那种感觉就像捧着一捧沙，眼睁睁看着沙粒从指缝间漏走，无论怎样握紧都无济于事。
“她撑不过今夜了。”
沈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守护让她的嗓音沙哑得如同沙砾摩擦。她缓步走近，身后的凤凰羽翼失去了往日的璀璨光泽，边缘处甚至开始出现焦黑的痕迹——那是过度催动涅盘之力后，力量反噬自身的征兆。每一片焦黑的羽毛都意味着她生命本源的损耗，但她毫不在意。
行止没有回头，银色的眼眸仍凝视着树干上女儿越来越淡的面容浮雕。他能看见沈念的眉眼轮廓正在模糊，那种消散不是简单的消失，而是一种更深刻的、存在本质的稀释。
“宙光石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决堤的绝望。
“在祭坛上。”沈璃走到他身侧，同样将手掌贴在树干上。通过凤凰血脉的感应，她比行止更清晰地感知到女儿状态的危急——沈念的意识如同一盏油尽的灯，火焰正在最后的挣扎中摇曳不定，“但你要想清楚，行止。强行催动宙光石回溯时空，等于用我们的意志去冲撞时间法则本身。即便成功...”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即便成功，我们三人——尤其是念念——都可能付出无法挽回的代价。时间从不慷慨，每一个对它的僭越，都会招致对等的惩罚。”
“代价？”行止终于转过头，直视妻子的眼睛。沈璃在那双她深爱了数千年的银色眼眸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决绝——那不是战场上对抗强敌的勇气，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觉悟，“不这样做，念念就会彻底消散。她的意识已经无法维持在这个时空的凝聚状态。宙光石是她唯一的生机——”
他松开贴在树干上的手，指向远方地平线。那里，暗金色的光芒如同逆生的森林，正从大地的裂缝中喷薄而出。
“——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生机。”
沈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在地平线的尽头，墟渊的完整形态正在逐渐显现。那不是依附于沈念体内的残识，也不是虚弱的投影，而是从虚实夹缝中涅盘重生的完整魔神。祂的身躯已经高达千丈，并且每时每刻都在继续膨胀、凝实。暗金色的皮肤上流转着古老的符文，那些符文每一次闪烁，都会引发周围空间的剧烈震荡。
最可怕的是墟渊所过之处的景象：大地不再坚实，而是化作流动的光影，如同融化的蜡烛般蜿蜒变形；天空裂开一道道通往虚无的缝隙，从那些缝隙中传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语；生灵——无论是神族、魔族还是普通人类——都在现实与虚幻的撕扯中痛苦哀嚎，他们的身体时而凝实时而透明，存在本身变得岌岌可危。
“墟渊之所以选择此刻完全复苏，是因为他感知到了念念的衰弱。”行止的声音冷如极地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万年前的那场交易，留下了最后的契约条款：当平衡守护者无法继续履行使命时，魔神将重获自由，以彻底的毁灭重建他认知中的‘平衡’。”
沈璃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枯槁的凤凰羽翼不自觉地收拢：“万年前的交易...你从未告诉我全部真相。行止，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尤其事关念念——”
“因为我发过誓。”行止苦笑，那笑容中是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愧疚，“对初代凤凰，对墟渊，也对当时尚未诞生、甚至尚未被构思的念念。以时间与存在为证，誓言一旦立下，便无法违背，无法言说，直至契定之刻到来。”
他握住妻子颤抖的手，掌心传来冰冷的温度：“但现在，誓言已经不重要了。如果念念消失，这个世界将在墟渊手中迎来真正的终结——不是被统治，而是被彻底重构。祂会抹去一切现有法则，在废墟上建立完全由祂定义的‘新秩序’。”
沈璃的手指紧紧回握，指甲几乎掐进行止的掌心。她望向地平线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暗金巨影，又回头看向树干上女儿即将消散的面容，眼中终于燃起决绝的火焰。
“那就去做吧。”她说，“无论什么代价，都比失去她好。比失去这一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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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殿中央的祭坛由万年前的星陨石砌成，每一块石料都来自不同的星辰，表面天然形成的纹路在月光下会自行组合成古老的时空符文。此刻，在异常天光的照耀下，那些符文正发出微弱但稳定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
祭坛正中央，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晶体——宙光石。
从外观上看，它毫不起眼。灰扑扑的表面没有任何光泽，形状也不规则，像是一块河床里随手就能捡到的卵石。但若有人能静下心来凝视它，会发现石头的内部有光影在流动。那不是反射外界的光，而是时间本身在其中留下的痕迹——过去的碎片如游鱼般穿梭，现在的瞬间如气泡般生灭，未来的可能如星云般旋转。
十二位神族最年长的长老环绕祭坛盘膝而坐。他们皆已须发尽白，脸上刻满了时光的沟壑，但此刻吟唱起失传的时间祷文时，声音却出奇地统一而庄严。每一个古老音节的吐出，都会让祭坛上的时空符文亮起一分，宙光石表面的灰色也会褪去一层。
当第十二段祷文结束时，宙光石已完全蜕去平凡的外表，显露出晶莹剔透的本质。石头内部，万千时代的景象如走马灯般流转，时间的河流在其中奔涌不息。
“我要开始了。”行止踏上祭坛台阶，回头看向沈璃，“我需要你的涅盘之力作为锚点，将我的意识与念念的残存意识连接。我会带着她一起回到万年前，去寻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她诞生的真相，她使命的真相，以及如何真正终结这一切的真相。”
沈璃展开焦痕斑驳的羽翼，金红色的涅盘之力开始在她周身流转：“那你呢，行止？你会付出什么代价？宙光石的传说中，所有试图驾驭时间的人都——”
“不知道。”行止平静地打断她，“初代凤凰留下的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每个使用宙光石的人都会付出‘存在的代价’。但无论那代价是什么——”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悬浮的宙光石。
“——都比失去你们要好。”
话音落下，行止双手已结出古老的时间法印。银白色的神力不再温和，而是如决堤的洪流般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尽数注入旋转的宙光石。石头内部的光影开始疯狂加速流动，逐渐在祭坛上方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条通道的轮廓——那通道没有实体，由纯粹的时间法则编织而成，通往万年前那个被遗忘的约定时刻。
“以时间守护者之名，”行止的声音在神力的加持下变得恢宏，响彻整个北境，“开启通往万年前的通道。以平衡守护者残存之识为引，以涅盘不灭之力为锚——”
沈璃发出清越的凤鸣，双翼完全展开。金红色的涅盘之力不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化作有形的光瀑，源源不断地注入祭坛。那力量温暖而永恒，在狂暴的时间乱流前筑起一道稳固的桥梁，一座连接现在与过去的虹桥。
就在这时，石殿外的平衡之树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芒。树干上，沈念已经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清晰了一瞬。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
目光穿过石殿的门廊，穿过旋转的时空漩涡，精准地落在行止身上。
那一瞬间的对视，让行止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因为在女儿眼中，他看见的不是将死之人的迷茫，不是对生命的留恋，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她似乎早已预见到这一刻的到来，早已接受了所有的可能与代价。
“父亲...”微弱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在行止心底，“不要...为我...违背时间...”
“对不起，念念。”行止在心中回应，同时将最后的神力毫无保留地注入宙光石，“这次，父亲不能听你的。”
宙光石爆发出吞没一切的光芒。
那光芒无法用颜色形容，因为它超越了一切颜色的范畴，是时间本身在这一刻具象化，是无数时代在这一处交汇。光芒中，行止的身体开始透明化——不是简单的消失，而是存在的本质在时间之力的冲刷下逐渐剥离。
他的意识脱离躯壳，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光。
几乎同时，平衡之树中飘出亿万金色光点。那是沈念残存的意识碎片，每一片都承载着她生命的一部分记忆、情感、存在。它们在虚空中汇聚，凝成一道纤细却坚韧的金色光流，与银白流光交织在一起，如同双螺旋般彼此缠绕。
两道流光同时投入宙光石内部的漩涡。
祭坛外，沈璃看见丈夫的身体缓缓倒下，如同断线的木偶。而石殿外的树干上，女儿的面容彻底消失，只留下光滑的树皮。她咬紧牙关，鲜血从嘴角渗出，但金红色的涅盘之力没有丝毫减弱——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维持住那道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等待他们带着答案归来。
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墟渊的完整形态已经彻底凝实。祂高达一千八百丈的暗金身躯巍然矗立，鎏金色的眼眸如同两轮堕落的太阳，俯视着这个即将被重构的世界。
但就在行止和沈念的意识进入时间通道的瞬间，墟渊的动作突然停顿了。
祂望向北境石殿的方向，那双充满毁灭欲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然后，祂的嘴角——如果那能被称为嘴角的话——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终于...”墟渊的声音如同万雷齐鸣，却又低沉得令人心悸，“要揭晓答案了吗，老朋友？”
万年前的真相，即将在时光的回溯中重见天日。
而所有命运的丝线，无论来自神明、魔神、凤凰，还是那个诞生于契约的孩子，都将在此刻汇聚成一个无法回避、无法逃避的结点。
决战前夜的末日光景中，最后的一线希望，正逆着时间的长河，向万年前的源头回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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