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密林腹地的陡峭山隘口蒸腾着湿热的雾气,三声短促、一声悠长的鹃鸟啼鸣突然划破寂静。
片刻,一道高瘦身影拨开垂挂的“老鸹爪”藤蔓出现在隘口。
“青纱帐起雁南飞。”来人开口,东北话有些生硬,却咬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黑土地里藏惊雷。”戴鸿宾从树影中缓缓踱出。
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对方被汗水浸透的鬓角、磨出毛边的衣襟,以及背包侧兜那卷着边的半截蓝图——上面“枪械分解图”的字样隐约可见,这是事先约定的信物。
“小野伸二,自佳木斯赴约前来。”他抬手拍掉肩上沾着的松针,袖口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表链。
三人迅速伏于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戴鸿宾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文件,小心翼翼展开:
“今派‘临时枪械技术督导’小野伸二,携学徒杂役林双喜,即刻赴黄花店据点履职。”
油布包里的另一张纸,正是萧锋九死一生从韩春云那里带来的布防图。
戴鸿宾指点着石板上的图纸:
“这地窖子是老张家部队留下的弹药库,石头垒的墙体,两丈多深,顶盖特意加厚了三寸水泥,能扛住山炮。”
他语速飞快,声音压得很低,“小鬼子接手后加了三道岗,正门夯了俩重机枪碉堡”
“后院有关了六条狼狗的铁笼子,那些畜生是关东军用拿生肉喂大的,一条狗能干过三只狼。”
他拍了拍萧锋的肩膀,“到了鹰愁涧全靠你指道,踩错一步就得滚到山涧子里变成烂泥。”
小野伸二看向萧锋,“我会说你是我从奉天带来的杂役,不懂日语。。”
“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家伙。”戴鸿宾立刻瞪眼,“咱们是来摸情报的,不是来拼命的。松井办公室戒备森严,千万别炸了锅。”
他看了眼天色,夕阳沉进山坳,林子里开始起露气,“该动身了,天黑透前得穿过黑风口,那儿是活阎王的地盘,他们的暗哨比狐狸还精。”
小野伸二把帆布包调整到最稳当的姿势,里面的工具碰撞发出轻响。
戴鸿宾最后拍了拍两人的背,“记住,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实在不行就往鹰嘴崖跑,那儿有咱们的人接应。”
戴鸿宾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密林,才叼着烟袋锅隐入灌木丛,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山林被浓重的阴影笼罩,只有夜猫子偶尔“嗷呜”一声划破寂静。
萧锋在前头引路,脚步轻得像山猫,哪儿有暗坑,哪儿有近路,全装在脑子里。
小野伸二紧随其后,尽管山路崎岖,他却始终呼吸匀净,显然是有功夫的。
“前面就是黑风口地界了,”萧锋忽然停步,声音压得极低。
“过了这片桦树林,就得按活阎王的记号走,他们在树干上刻了不少道道。”
他指着老松树的树干,那里有个三短一长的刀痕,“看见这记号走左边,右边埋着‘土地雷’,踩上就炸成灰。”
小野伸二点点头,从包里掏出黑布蒙住帆布包,又把草帽压到眉骨,遮住大半张脸。
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点,照得地上的“鬼针草”亮晶晶的。
穿过桦树林,前方出现一片乱石滩,这是黑风口的必经之路。
萧锋示意小野蹲下,自己像猴子似的爬上巨石顶端张望。
远处传来狗叫声和醉醺醺的吆喝,是活阎王的人在换岗。
他举起左手前后晃了晃,两人猫着腰飞快穿过乱石滩,裤脚被露水打湿,凉飕飕地贴在腿上。
“慢。”萧锋突然停下脚步,右手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短枪,侧耳细听片刻,眉头猛地锁紧,“有动静。”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把将小野伸二拽倒,两人瞬间俯卧浓密的树丛里。
不远处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响动,几道黑影在树影下飘过。
借着月光能看清,后面四人人手一把油光光的汉阳造步枪,枪托的漆皮都斑驳了。
为首的刀疤脸腰里别着驳壳枪,身上斜挎鬼头刀,刀鞘上镶嵌的铜钉在月光下闪亮。
“这他妈的鬼天气,小鬼子的饷银还没到手,倒先替他们巡起山了。”
一个土匪吐掉嘴里的烟屁股,尖利的嗓音抱怨着,“等拿到这批枪,老子先崩了那个松井。”
“滚犊子。”为首的刀疤脸低声呵斥,“二狗你给我听好了,该干啥干啥,别他妈那么多废话,出了事看大哥不扒了你的皮。”
几人骂骂咧咧地走远,脚步声在林地深处渐渐消失。
萧锋在前方开路,精准避开最容易发出声响的枯枝败叶。
小野伸二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在萧锋踏出的落脚点上,两人配合得默契无间。
萧锋的旧伤在潮湿空气里隐隐作痛,他停下来悄悄按了按伤口,摸到布条依然干爽,才稍稍放心。
一堆篝火岩壁下跳动,映红了石壁,也映红了周围地上的碎石。
蹲踞在火堆旁的老猎人正添着柴,手里那根一尺来长的烟袋在他的呼吸间燃着忽明忽暗的红色。
“可算来了。”老猎人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木柈子,噼啪的的火星飞溅起来,火苗窜得老高。
“后半夜寅时,有三车军粮进据点,到时候,你们亮证件,大摇大摆地坐车进去。”
萧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窝头,用力咬下一块,干硬的苞米面在嘴里硌得牙疼,难以下咽。
他端起粗瓷碗喝了口山泉水,才勉强将食物冲下喉咙。
不知怎的,嘴里的苦涩突然让他想起霜霞昨早捧来的那碗野鸡汤——
土陶罐在泥炉上咕嘟作响,金黄的汤汁浮着圆润的松蘑和嫩黄的姜丝,袅袅热气里飘着草药和鸡肉的香气,霜霞递碗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掌心…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自觉柔和地向上弯了弯。
“想什么?”小野伸二也在掰自己那份窝头,余光瞥见萧锋带笑的嘴角,好奇地问。
他的中文虽然生涩,却能准确捕捉对方的情绪。
“想人。”萧锋狠狠咽下窝头,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眼神亮起来。
“护林的,就得护住林子里的所有活物。这林子是咱们的根,鬼子和活阎王想祸害,没门。”
“等这事了了,我带你们喝真正的野鸡汤,霜霞姐炖的,放松伞蘑和黄芪,鲜得能掉眉毛。”
老猎人在一旁听着,眼睛里闪过笑意,往火堆里又添了把柴:
“萧锋啊,我孙女这几天可没少念叨你,连我的宝贝山参都给踅摸走了,说是炖鸡汤给你小子补身子。”
原来这面前的老猎人是霜霞的爷爷,萧锋眼圈有些发红,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老人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亏了霜霞姑娘救我一命,谢谢你老人家的山参让我恢复这么快,我一定完成任务,多杀鬼子,给你们争口气。”
老猎人指了指远处,“往东走,绕过这个山脚再翻过一个山包就能看到粮车来的山路,你们在路上等着,看到挂着‘渡边屋’木牌的马车就是。”
萧锋点点头,将短刀藏在工具包夹层。
小野伸二则检查了伪造的证件,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山路崎岖,月光时隐时现,萧锋走在前面,时不时观察四周动静。
两个人像两道沉默的影子,在山路上快速移动。
没多久,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转动声,还有赶车人的吆喝声。
“来了!”小野伸二压低声音,拉着萧锋躲进路边的灌木丛。
片刻后,三辆盖着帆布的马车缓缓驶来,为首的马车上挂着块“渡边屋”的木牌。
车夫穿着粗布短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日本小曲。
两人等马车经过时,从灌木丛里走出,装作赶路的样子,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
为首的车夫勒住马缰绳,不耐烦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野伸二拿出证件晃了晃,用流利的日语说:“临时技术督导,去黄花店据点。”
车夫看到证件上的关防印鉴,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原来小野督导,快上车吧!我们也去据点,正好顺路。”
萧锋低着头跟在小野身后爬上最后一辆马车。
他靠在麻袋上,旧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看着路旁掠过的树影,心里念叨着:霜霞姐,等我回来喝鸡汤。
马车在寂静的山路上前行,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单调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东方的天际由白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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