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亮，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抹鱼肚白。
酒店停车场里，越野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划破了灾后清晨特有的那种疲惫的宁静。
江辰将最后一件行李——老陈那个宝贝似的摄像机箱——塞进后备箱，轻轻合上盖子。
三人都是一脸倦容，但比起昨夜的狼狈，总算恢复了些许人形。
林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牛仔裤和针织衫，长发随意扎在脑后，素颜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黑眼圈。
老陈则一边打着巨大的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抱怨起得太早。
车子驶出东山县县城，窗外的景象依旧触目惊心，但清理工作显然已经彻夜不停地在进行。
救援车辆、工程机械的灯光在朦胧的晨曦中闪烁，如同灾后大地上的点点星火。
车内，起初谁也没有说话。
连日的体力透支和精神紧绷，仿佛抽干了所有的能量，只留下一具具需要靠睡眠来修复的躯壳。
江辰专注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以及路两旁倒伏的树木和散落的杂物。
林薇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微微偏向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灾后景象，眼神有些放空。
老陈则一上车就占据了后排整个座位，试图找个舒服的姿势补觉。
车子在尚未完全恢复交通的主干道上平稳行驶了大约半小时后，一阵轻微但颇有节奏的呼噜声从后排响了起来。
“呼……哧……呼……哧……”
这声音起初细微，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林薇原本望着窗外出神，被这声音吸引，忍不住悄悄回过头。
只见老陈歪着脑袋，嘴巴微张，睡得正香，那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与他平日里的粗犷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林薇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笑了，压低声音对江辰说：“江老师，你看陈老师……这睡眠质量可真是让人羡慕，上车就能睡着，还打上呼噜了。”
江辰也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老陈，嘴角不由得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丝带着无奈却又亲切的笑意：“他啊，一直都是这样。别说坐车了，以前我们出外景，有时候等光线，他靠着墙根都能秒睡，呼噜打得震天响。我跟他合作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没这呼噜声伴奏，反倒觉得路上少了点什么似的。”
林薇被江辰的话逗得轻笑出声，车厢内原本沉闷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
但笑声过后，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段沉默。
只有引擎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以及老陈稳定的鼾声在回荡。
也许是觉得这沉默夹杂着鼾声的气氛有些尴尬，林薇主动打破了寂静。她转过头，看向江辰线条分明的侧脸，语气带着一丝好奇和试探：
“江老师，你说……我们这次回去，杨主任真的会给我们奖励吗？他会给什么样的奖励呢？”
江辰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他目视前方，脸上露出一抹经历过太多类似的、略带嘲讽和看透世情的苦笑：
“奖励？”他轻轻哼了一声，“小林，我在台里干了这么多年，很少听说因为做了一个报道，就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奖励’。除非……你这个报道拿了中国新闻奖什么的，那可能还有点说法。”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酸意，“不过……也很难说。毕竟，杨主任现在很器重你，说不定会对你格外开恩，给你些特别的‘奖励’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前辈的经验之谈，但仔细品味，却能察觉到那隐藏在平静语调下的一点点浅浅的嫉妒和失落。
是啊，林薇确实优秀得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年轻、活力、专业素养甚至背景，都让江辰这个在职场浸淫十几年却似乎停滞不前的中年人，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和……自愧不如。
林薇是何等聪慧的人，立刻听出了江辰话语中那微妙的不对劲。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是害羞，而是有一种被误解的急切。
她转过头，非常认真地看着江辰，声音不大，但语气异常坚定：
“江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次的报道是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团队共同努力完成的！如果没有您在现场把握方向，没有陈老师冒着危险拍摄，光靠我一个人，根本什么都做不成！如果……如果杨主任真的只奖励我一个人，那这样的奖励，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这不公平！”
她说这话时，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江辰，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或客套。
江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真诚表态弄得一怔，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车厢内昏黄的光线中相遇。
他看到林薇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里面不容置疑的坚持和纯净。
这一刻，江辰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加速起来。
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动？是惭愧？还是……别的什么？
他慌忙移开视线，重新聚焦于前方的道路，手指有些不自然地敲打着方向盘，以掩饰内心的那一丝不自然和慌乱。
“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轻松的笑话化解这有些暧昧和紧张的气氛，“哎，我说小林，你也别太认真。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估计啊，杨主任所谓的‘奖励’，顶多就是等我们回去后，找个由头请大家吃顿好的，安抚一下我们这几颗被台风惊吓过的‘幼小的心灵’罢了！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的玩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林薇也配合地笑了笑，车厢内的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动，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
车子继续前行，离东山县越来越远，窗外的景象也逐渐恢复正常，倒塌的树木少了，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显示着生活秩序正在逐步恢复。
然而，随着目的地——那座熟悉的城市——的临近，江辰的心里非但没有即将归家的放松和喜悦，反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舍。
这几天的经历，像一部紧凑的电影，在他脑海里回放。
狂风暴雨中的携手前行，深夜酒店里的紧急求助，灾后废墟上的并肩奋战，还有刚才车上那对视……
这一切，都与那个日渐冷淡、充满猜忌的家，以及台里那些明争暗斗、按部就班的日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这一切的核心，都围绕着身边这个叫林薇的女孩。
她的勇敢、善良、专业，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依赖和信任，像一缕阳光，照进了他灰暗压抑的中年生活。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害怕回到原来的轨道，害怕失去这种共同经历生死、彼此扶持的感觉，害怕……再也看不到她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
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林薇。
她已经重新将头转向窗外，安静地看着风景，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柔和而美好。
江辰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欣赏、感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车子驶入市区高速收费站，熟悉的城市天际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江辰轻轻叹了口气，将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不舍”悄悄压下，专注于眼前的道路。但有些种子，一旦在心田播下，即使刻意忽视，也已在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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