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的回复。
江辰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刚刚下班回到家。”
很平常的回复,甚至有些疏离。
江辰看着这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一时间竟不知该接什么。
解释母亲病情的沉重?不,他不想。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也显得刻意。
他正犹豫着,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快,新的信息跳了出来:
“你的心情不好?”
很直接的询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辰盯着这五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林薇那双带着关切和好奇的眼睛。
他靠在冰冷的江边栏杆上,远处的灯火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被看穿的、隐秘的难堪。是,他心情不好,糟透了。
但这糟糕,他不想、也无力对她详述。
他最终,只回了一个最简单,也最诚实的字:
“嗯。”
发送出去,他几乎能想象到林薇看到这个字时,可能会微微蹙起的眉头。
果然,她的信息很快又来了,这次更长一些:
“是因为你妈妈的病情吗?我今天听说了,你匆匆赶去了医院。”
原来同事们知道了。江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只知道是“病情”,不知道是自杀,不知道那一瓶安眠药,不知道那句“求生欲望不强”,更不知道他刚刚在病房外宣告了婚姻的死亡。
也好,省去了解释的麻烦。
他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滞涩的闷气都呼出来。手指在键盘上敲击:
“是的……就是觉得心里很难过。”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展开。只是承认了“难过”。
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真不好意思,”林薇的信息再次传来,语气带着歉意,“你正忙的时候,我那时候还打电话给你。”
她在道歉。
为他下午那不耐烦的、甚至有些粗暴的态度道歉。
这让江辰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明明是他态度不好,她却先道了歉。
这种体贴,或者说,这种放低姿态的示好,在此刻他满心冰冷和挫败的时候,像一丝微弱的暖风,轻轻拂过。他回道:
“没事,你也是不知情。”
这算是接受了她的歉意,也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对话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江辰看着屏幕,等着它暗下去。
然而,几秒钟后,林薇的信息再次跳了出来: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能让你开心点?”
这个问题,带着一种主动的、甚至有些逾越界限的关切。不再是同事之间普通的安慰。
江辰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那行字,“能让你开心点”,像是一个诱惑的、散发着虚幻暖意的邀请。
开心?他现在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但他知道,林薇的潜台词,或许并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实质性的、能让他“开心”起来的事,而是一种姿态,一种愿意靠近、愿意倾听、愿意……暂时充当“避难所”的姿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是自我保护的、同时也是避免麻烦的疏离感,回复道:
“不必了。”
客气,但生硬。
像一扇刚刚开了一条缝的门,又被他轻轻关上了。
手机屏幕安静了下来。对话似乎戛然而止。
江辰将手机收回口袋,重新将目光投向漆黑的江面。
风更冷了,吹得他脸颊有些刺痛。
他有些茫然地想,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又为什么要发那条信息?
就为了得到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然后再次被拉回冰冷的现实吗?
就在他几乎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荒谬和后悔时,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还是拿了出来。是林薇。
“本来我今天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
江辰愣住了。
今天?是了,下午她打电话时,语气是带着一丝期待和雀跃的,说想让他陪着买衣服……原来是因为生日。
而他,用那么生硬的、带着不耐的语气,用“妈妈生病了在医院”这个无法反驳但此刻想来也充满冷漠的理由,打断了她。在她生日这天。
一股混合着歉疚、意外、以及一丝说不清的……被命运嘲弄般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母亲自杀未遂,他宣告离婚,而此刻,一个对他明显有好感的女同事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他刚刚拒绝了她的邀约,甚至对她态度恶劣。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字:
“是吗?那下午我对你那种态度,真是不好意思了。”
这句道歉,比刚才那句“没事”要真诚得多,也沉重得多。
因为关联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林薇的回复很快,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豁达:
“没关系啦,要不,现在请我吃顿饭吧?”
现在?请她吃饭?江辰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母亲还在医院昏迷,父亲独自在家,沈知意守在病房,而他,一个刚刚对全世界宣布自己婚姻破裂、家庭濒临崩溃的男人,站在寒冷的江边,一个女同事,在他生日这天,向他发出了“请吃饭”的邀约。
这太不合时宜了。太荒谬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应该立刻赶回医院,或者回家看看父亲。
他应该回到他该在的位置,承担他该承担的责任。
可是……
他看着对岸那些遥远的、温暖的光点。
医院是冰冷的,家是沉重的,而此刻的江边,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寒风。
林薇的这条信息,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带着体温,带着一种简单的、甚至有些幼稚的诱惑——一顿饭,暂时的逃离,一点点……属于“正常人”的、轻松的、甚至可能带着些许暧昧的温暖。
他太冷了。心冷,身体也冷。他需要一点温度,哪怕那是饮鸩止渴。
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手指敲下:
“好,我现在在江边,离你家不远,下来不?”
他报出了自己所在的江边位置,离林薇租住的小区确实不远。
这是一个明确的、主动的邀请。他放弃了理智的挣扎。
几乎在他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林薇的回复就跳了出来,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一种跃然纸上的、毫不掩饰的雀跃:
“好!”
江辰没有等太久。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江边步道的另一头,小跑着过来。
是林薇。
她显然是匆匆下来的,没有像下午电话里说的那样换上“买衣服”的行头,只是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似乎只抹了点润唇膏,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比平时在办公室里少了几分精致,却多了几分居家般的柔和与……真实。
“江老师!”她跑到江辰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小跑和寒冷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明朗的笑容,“等很久了吗?我找了一下外套。”
“没有,刚到。”江辰看着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部肌肉有些僵硬,最终只扯出一个淡淡的、带着疲惫的弧度。“冷吗?”
“还好,跑过来就不冷了。”林薇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目光在他脸上仔细地停留了几秒,那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语气也放得更轻缓,“你……看起来真的很累。”
江辰避开她过于直接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江面,“嗯,是有点。”他顿了顿,“想吃什么?这附近……这个点,正经的餐厅可能都打烊了,只有一些小馆子,或者……前面有家清吧,也卖点简餐。”
“清吧挺好的,”林薇立刻接口,声音轻快,“安静,适合说话。而且,寿星今天不想吃得太正经。”
她用了“寿星”这个词,带着一点俏皮,巧妙地再次提醒了今天日子的特殊性,也冲淡了此刻见面背后那沉重的底色。
江辰点点头,“好,那走吧。”
两人并肩,沿着江边的步道,沉默地走了一小段。
寒风依旧,但身边多了一个人,似乎那寒冷也被分担了一些。
林薇很安静,没有像往常在单位那样,找些工作或者闲谈的话题,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步伐。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体贴的默认——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多问,只是陪着。
那家清吧离得不远,门面不大,招牌是暖黄色的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咖啡、酒精和舒缓爵士乐的暖流迎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里面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在卡座和吧台,灯光昏黄柔和,营造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静谧氛围。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沙发柔软,足以让人深陷进去,暂时卸下一些防备。
服务生递上菜单。林薇看也没看,直接对江辰说:“你点吧,我都可以。今天寿星最大,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江辰看了她一眼,接过菜单,快速扫了一遍。
他没什么胃口,但既然说了请吃饭,总要应付一下。
他点了两份意面,一份沙拉,又询问了林薇的意见,加了一瓶度数不高的起泡酒。
“生日,总要喝一点。”他解释道,声音依旧有些低沉。
“谢谢江老师。”林薇笑得很甜,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今天要一个人过了呢。”
“同事……朋友们没约你?”江辰将菜单还给服务生,随口问道。
“有啊,下午几个小姐妹说要一起吃饭,我说……有事。”林薇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后来不就打电话给你了嘛。”
江辰再次感到一阵歉疚。“抱歉,我……”
“哎呀,都说了没关系啦。”林薇打断他,摆摆手,“现在不是一起吃了吗?而且这里环境这么好,比跟她们闹哄哄地吃饭好多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真诚。
食物和酒很快上来了。
意面的香气袅袅升起,起泡酒在玻璃杯里泛着细密晶莹的气泡。
林薇很自然地拿起酒瓶,先给江辰倒了小半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上。
她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透过金黄色的酒液看着他,声音轻柔:“江老师,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希望……这一杯之后,能暂时忘掉一点点。生日快乐是祝我自己的,”她笑了笑,“那这杯,就……祝你,稍微轻松一点。”
她的祝酒词很特别,没有虚浮的安慰,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希望他“稍微轻松一点”。
这恰如其分的分寸感,让江辰紧绷的神经,又松弛了一分。
他端起酒杯,与她的轻轻碰了一下,玻璃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谢谢。”他低声说,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冰凉的酒液带着微甜的气泡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性的快感。
两人开始安静地吃东西。
林薇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偶尔抬头看江辰一眼。
江辰没什么食欲,只是机械地卷着盘子里的面条。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次,是被食物和音乐填充的、不那么难堪的沉默。
“你妈妈……情况稳定些了吗?”林薇终于还是轻声问了一句,语气小心翼翼,带着纯粹的关切,而不是打探。
江辰手中的叉子顿了顿。“暂时稳定了,”他含糊地说,不想提细节,“还要观察。”
“那就好。”林薇点点头,没有追问,转而说道,“家里有人生病,最熬人了。你也要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垮了。”
很平常的关心话,但在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江辰心里某处微微一动。
今天一整天,他接收了太多的震惊、悲伤、指责(尽管父亲没有指责他,但他自己心里充满了自我指责)、以及沈知意那种沉默的、带着距离的承担。没有人,用这样简单而直接的语气,跟他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沈知意不会,杨小华不会,父亲更不会。
他们都深陷在自己的痛苦和对他(或许)的失望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酒精开始微微发挥作用,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也让大脑的钝痛感稍微麻痹了一些。
“其实,”林薇放下叉子,双手捧着酒杯,目光落在杯中不断上升的气泡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有时候觉得,人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过得一团糟,却还是看不得别人难过。尤其……是看不得自己在乎的人难过。”
她在乎的人。
这四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江辰的心尖,带起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他抬起眼,看向她。
她依旧垂着眼,睫毛在昏黄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脸颊因为酒意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动人的绯红。
她这句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确地表达某种超越了同事关系的好感了。
江辰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承认?否认?还是假装没听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年轻姣好的侧脸,看着她身上散发出的、与此刻他周遭世界截然不同的、鲜活而温柔的气息。
这气息对他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像是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的人,看到了一抹海市蜃楼般的绿洲。
“江老师,”林薇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某种认真的、甚至是有些大胆的情绪,“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也不该在这种时候……但是,下午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感觉……你好像不只是因为妈妈生病而心烦。是不是……家里,还有别的事?”
她问得很巧妙,没有点名,但指向明确。
江辰的心猛地一沉。她察觉到了。
或许是从他下午的语气,或许是从他此刻的状态,或许……女人总有某种直觉。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要告诉她吗?告诉这个今天才过生日、对他明显有好感的女同事,他和沈知意准备离婚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医院的走廊里?
这太荒谬了。也太……快了。快得让他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但他看着林薇那双清澈的、带着担忧和期待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愿意接纳他一切情绪的姿态。
他忽然不想再伪装,不想再一个人扛着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秘密。
哪怕只是说出来,哪怕对象并不那么“合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薇眼中的期待渐渐变成了不安,以为自己的唐突惹恼了他。
就在她准备开口道歉转移话题时,江辰忽然低下了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上,声音沙哑而疲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和沈知意……我们,”他顿了顿,仿佛说出那个词需要极大的力气,“准备离婚了。”
他说出来了。
对着林薇,在这个灯光昏黄、音乐舒缓的清吧里。没有对杨小华说时那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和嘲讽,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和……认命。
林薇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到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震惊、了然、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为……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江辰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具体原因,只是说:“很多原因。可能……早就该这样了。只是今天……”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今天母亲的事,像最后一根稻草,或者一个导火索,让一切提前爆发了。
林薇沉默了。她慢慢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信息。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低着头,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和脆弱,完全不是平时在单位里那个温和儒雅、带着距离感的“江老师”。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女人天生的母性,以及那份早已存在的好感,在她心中升腾起来。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覆在了江辰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冰凉。
江辰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开。
“江老师,”林薇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可能都显得很苍白。但是……如果你觉得难过,觉得累,可以……不用在我面前强撑着的。”
她的手心温热,那份温度,透过江辰冰凉的皮肤,一点点渗进去。
这简单的接触,这温柔的话语,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他心头的剧痛,也冲垮了他最后一点理智的堤防。
他反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用力,只是那样握着,仿佛在抓住一根浮木。
林薇的心,因为他的回应,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脸上重新泛起红晕,这一次,是因为羞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两人就这样,在昏黄的灯光下,在舒缓的音乐里,手握着手,沉默地坐着。
窗外是寒冷的冬夜,窗内是这一方带着酒意、食物香气和暧昧温度的、短暂脱离现实的小天地。
谁也没有再说话,但某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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