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个周一,清晨七点,古籍修复室里的灯已经亮了一个小时。
乔雀戴着放大镜眼镜,手中的竹镊子稳定得像是机械臂的一部分。工作台上摊开的是一卷唐代《金刚经》写本,纸张碳化严重,边缘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她已经在这卷经书上工作了整整三周,今天是最后一个破损处的修复。
胡璃坐在她侧后方的工作台旁,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翻看着一本民国时期的方言调查手稿。偶尔抬头时,她能看见乔雀后颈处细密的汗珠——修复室的温度控制在二十度,湿度保持在百分之五十五,理应不会出汗。那些汗珠来自绝对的专注。
“这里。”乔雀突然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修复室里像羽毛落地。
胡璃放下手稿走过去。放大镜下,经卷边缘有一行几乎完全褪色的批注小字,只有几个笔画还依稀可辨。
“是梵文音译的批注。”乔雀的竹镊尖轻轻点在旁边,“但你看这个字符的写法——”
胡璃凑近,两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乔雀的发丝间有淡淡的纸浆和糨糊气味,那是修复室特有的气息。
“这个尾笔的弧度。”胡璃认出来了,“和你上周给我看的碳化木牍上那个罕见写法很像。”
乔雀点头,从旁边拿起一张透明描图纸,用极细的针管笔描摹下那个笔画:“唐代中期,长安和洛阳的写经坊有固定的书手群体。如果这种写法在不同材质、不同地域的文献里反复出现……”
“那就不是个人习惯。”胡璃接上,“可能是某个特定作坊、特定师承的书写特征。”
乔雀放下竹镊,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显得有些失神。
“累了就歇会儿。”胡璃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拿出乔雀常用的那个白色保温杯——里面是她早上泡好的枸杞菊花茶。
乔雀接过杯子,双手捧着,让温度透过陶瓷传递到掌心。她看着工作台上那卷历经千年、终于被稳定下来的经文,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在修复东西,是在修复时间本身。”
胡璃在她旁边坐下,也看向那卷经文:“顾教授说,修复是和历史对话。但我觉得,对话是双向的——历史也在通过这些痕迹,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窗外传来铃声,是第一节上课的预备铃。但修复室里时间仿佛走得慢一些,被纸张、墨色和专注包裹着,自成一方天地。
上午十点,植物园实验温室里,竹琳正盯着温度记录仪上跳动的数字。
霜冻胁迫实验进入第二周,第一批样本——六种不同抗寒性的拟南芥品系——已经经历了三次模拟霜冻循环。竹琳在每个培养皿旁都贴了标签,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着每日的观察:叶片角度、颜色变化、新芽状态。
“第三组的响应曲线还是不对劲。”夏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温室,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一层雾气。
竹琳没有回头,继续在笔记本上画着某个叶片的形态变化简图:“你说得对,不是线性。昨天夜里的降温阶段,第二、第四组出现了明显的保护性卷曲,但第三组几乎没有反应——可是它的抗寒基因表达量理论上是最高的。”
夏星走到她身边,把电脑屏幕转向她:“我重新跑了数据分析模型,加入了时间滞后因子。你看——”屏幕上出现一条新的曲线,“如果考虑信号传导的时间延迟,第三组不是没有反应,是反应比其他组慢了四个小时。”
竹琳放下笔,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温室里很安静,只有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还有远处某个温控设备偶尔的滴答声。
“四个小时。”她重复道,转身看向那些培养皿,“在自然环境下,四个小时的延迟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夏星推了推眼镜:“但换个角度看,如果环境变化不是突发的,而是渐进的,这种‘慢反应’可能反而节省能量——只在确认威胁持续存在时才启动全套防御机制。”
两人同时沉默,都在思考这个发现的含义。温室玻璃顶棚上,早晨的霜正在阳光照射下融化,水珠沿着玻璃流下,画出蜿蜒的痕迹。
“就像语言变化。”竹琳突然说,“有些音变发生得快,有些慢。快的可能在几代人里完成,慢的可以拖上几百年。但快慢本身不决定优劣,只决定适应的是什么样的时间尺度。”
夏星点点头,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档:“我应该去和胡璃聊聊这个问题。时间尺度——这可能是连接我们所有研究的那个关键变量。”
中午时分,秦飒的独立工作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木屑的气味。
石研的相机架在三角架上,镜头对准工作台中央那个正在进行修复的陶俑。那是秦飒从古玩市场淘来的唐代侍女俑,出土时断裂成十七块,缺失了左臂和部分裙摆。
“今天的状态?”石研问,眼睛没有离开取景器。
秦飒正在用特制的陶泥填补缺失的部分,闻言手停顿了一下:“犹豫。”
“犹豫?”
“嗯。”秦飒放下工具,退后两步看着陶俑,“我在想,要不要完全复原左臂。现有的残片足够推测出原来的姿态——应该是抬起的,可能拿着什么东西。”
石研从相机后抬起头:“但你没有这么做。”
“没有。”秦飒走到工作台另一侧,拿起几张唐代侍女俑的参考图片,“完全复原当然可以,但那就成了复制品。而这个——”她指了指那个残缺的陶俑,“它经历了一千多年,被埋藏,被挖掘,被损坏,然后现在在这里。它的历史不止是唐代,也包括这一千多年。”
石研明白了。她调整相机角度,给陶俑的断面拍了几张特写:“所以你要保留这种‘不完整’?”
“不是保留,是承认。”秦飒重新拿起工具,但这次不是填补,而是在现有的断裂面上做一些细微的处理——让断口更加平滑,去除一些挖掘造成的二次损伤,但保留时间本身的痕迹。
“有尊严的继续。”石研轻声说,快门声在工作室里清脆地响起。
下午两点,清心苑茶馆里,凌鸢和沈清冰正在见第三拨访客——来自南方一所乡村中学的两位老师。
“我们学校只有一个老旧机房,二十台电脑里只有八台能正常运行设计软件。”年轻的男老师有些局促地说,“但孩子们对你们那个‘流动的边界’模型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可以用简单代码控制粒子运动的部分。”
年长的女老师拿出一个U盘:“这是我们学生尝试做的一些修改,很粗糙,但……”
沈清冰接过U盘插上电脑,凌鸢则给两位老师续了茶。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个简化的界面,粒子运动的规则被改成了模拟水流——很明显,孩子们理解错了算法的部分原理,但也因此创造出了意想不到的视觉效果。
“这里,”凌鸢指着一段代码,“他们把随机参数改成了正弦函数,所以粒子运动有了周期性。”
“但他们没有理解边界条件的设置逻辑。”沈清冰平静地说,“所以模拟运行到后期会出现系统崩溃。”
两位老师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凌鸢笑了:“没关系,这才是学习的过程。我们最初做这个模型时,崩溃的次数比成功的次数多得多。”
她打开社区网站的草稿,新建了一个页面:“‘常见问题与创造性错误’。我们可以把这个案例放上去,附上正确的代码和解释,但也保留孩子们这个‘错误’版本——它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案例,展示了当你不完全理解规则时,可能创造出什么。”
沈清冰点头,在文档里记下这个想法。两位老师离开时,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有某种被点燃的光。
“第十三个学校了。”沈清冰说,关掉电脑。
凌鸢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木桌上投下窗格的光影:“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组织一次线上的‘共笔工作坊’,让这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可以直接交流。”
“技术上有难度。”沈清冰实事求是,“但可以尝试。”
“就像修复。”凌鸢突然说,“不是在真空中把东西修好,是让它重新回到流通中,继续积累新的故事。”
沈清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很轻地、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点头。这是她表达强烈赞同的方式。
傍晚五点,墨香缘书店二楼的咖啡区,苏墨月和邱枫坐在靠书架的位置。
苏墨月的录音笔放在桌上,旁边是摊开的采访笔记。她刚刚结束对一位老评弹艺人的采访,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唱起《珍珠塔》选段时,依然字正腔圆,每个转折都带着七十年的功夫。
“他说,评弹最难的其实不是唱腔,是‘说表’。”苏墨月在笔记本上写着,“就是叙述部分。要用苏州话说得既有节奏又有韵味,既要交代情节又要抓人耳朵。而这一部分,现在几乎找不到年轻人愿意下功夫学了。”
邱枫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开着复杂的财务报表分析,但他听得很认真:“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苏墨月放下笔,“也许我的记录方式可以调整。不只是记录‘表演’,也记录‘传承’——老艺人如何教,年轻学徒如何学,那些在师徒之间传递的、不成文的规矩和窍门。”
邱枫点点头,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新的文档:“管理学院最近有个社会创新项目,专门支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可持续传承。也许可以和你的专题结合。”
苏墨月看着他:“你不是要开始本研衔接了吗?还有时间做这些?”
“时间是容器,”邱枫微笑,“看你怎么装。而且——”他看向苏墨月的采访笔记,“这些事本身就有价值。学术研究是贡献,让有价值的东西不被遗忘,也是贡献。”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书店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咖啡的香气混合着旧书的纸张气味,在这个冬日的傍晚氤氲开来。
晚上九点,人文学院古籍修复室的灯还亮着。
乔雀完成了《金刚经》写本的最后一处修复,正用特制的压板轻轻按压补纸的边缘,让新旧纸张的接缝处完美融合。胡璃在旁边帮忙固定经卷,两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
“好了。”乔雀终于说,声音里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疲惫与满足。
胡璃退后一步,看着工作台上那卷曾经濒临破碎、如今已被稳定下来的千年经文。补纸的颜色经过精心调配,与原件极其接近,但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还是能看出细微的差别——这是修复伦理的要求:可辨识,不欺世。
“像节气。”胡璃突然说。
乔雀转头看她。
“修复就像节气。”胡璃解释,“不是把冬天变成春天,而是在冬天里,为春天的到来做好准备。让东西‘继续’,而不是‘回到过去’。”
乔雀思考着这句话,然后走到墙边的日历前——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初六,大雪节气还有三天。她拿起笔,在日历今天的日期旁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那我们就在大雪之前,完成了这卷经文的‘修复节气’。”她说。
胡璃笑了。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但在门口停住脚步:“明天还来吗?”
“来。”乔雀没有犹豫,“下一卷是明代的方志,上面有很多当地物产和方言的记载,你应该会感兴趣。”
“我会带方言词典来。”胡璃说,然后推门走入冬夜的走廊。
修复室里,乔雀又独自待了一会儿。她关掉主灯,只留一盏小台灯,光线柔和地照亮那卷刚刚修复完成的经文。纸张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些补过的地方像是时间的补丁,记录着一次跨越千年的握手。
她想起顾教授的话:“修复者不是造物主,是译者——把过去的语言,翻译成现在能读懂的形式。”
但今晚,她觉得修复者更像是节气的守护者。知道冬天一定会来,也知道春天一定会来,而在两者之间,做好该做的事,让该继续的继续,该沉淀的沉淀。
窗外,今年的第二场雪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旋转、落下,安静地覆盖着大地,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修复——用白色暂时覆盖所有的颜色和痕迹,给世界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乔雀关掉最后一盏灯,锁上门。走廊里,她的脚步声在雪夜的寂静中轻轻回响,像是时间本身在行走,从容不迫,一步一个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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