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骑在马上,朝着应州城方向缓缓而行。
他心情却如同塞外的天色,灰蒙蒙沉甸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北风凛冽,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他那张沟壑的脸上。
他心中翻腾不止。
大明皇帝,如今顶着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名号,竟然真的亲临大同,带着大军出关,荡平鞑靼!
这在潘浩看来,简直荒谬绝伦,如同痴人说梦!
他在宣府镇总兵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快五年,与北边的鞑靼打交道的时间更长。
他太清楚那些草原骑兵的实力了。
那些蒙古人,生在马背上,长在弓弦旁。
对骑射有着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天赋和领悟。
他们的战马耐力惊人,来去如风;
他们的弓箭刁钻狠辣,百步穿杨;
更重要的是,他们那种在苦寒恶劣环境中淬炼出的坚韧、凶悍以及对战斗近乎本能的渴望。
而大明呢?
承平已久、卫所废弛、内部腐败丛生?
硬碰硬?
在野战中与鞑靼铁骑堂堂正正地对决?
潘浩的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那简直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不,是拿豆腐去撞铁锤!
除了徒增伤亡,丢城失地,还能有什么结果?
这些年,大明面对鞑靼的入寇,大多数时候的策略都是坚壁清野,据城固守。
利用城墙和火器的优势消耗对方,待其粮尽力疲自行退去。
主动出塞寻求决战?
那是永乐朝、宣德朝国力鼎盛时才有底气做的事情。
现在?
呵,不过是年轻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想罢了!
正是因为心中存着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
所以当不久前,杨廷和阁老派来的亲信、深夜秘密拜访他。
向他隐晦地传达阁老对皇帝此次亲征的深切忧虑。
并暗示他“身处要害,当顾全大局,审时度势”。
潘浩虽然表面恭敬应承,心中却颇不以为然,甚至觉得阁老太过多虑了。
在潘浩看来,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任何暗中手脚。
皇帝自己带着那点兵出去,撞上鞑靼主力,结果只能是凶多吉少,大败亏输。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做什么“顾全大局”的事情?
万一事情败露,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杨阁老学问名望冠绝天下,权倾朝野不假。
但他毕竟久居中枢,高高在上,对边关真实的战事、恐怕了解得并不真切。
他的担忧,更多是出于朝堂政治层面的考量,而非军事现实。
“或许,阁老是怕皇帝万一侥幸……不,绝无侥幸。”
潘浩甩了甩头,将这个念头驱散。
他宁愿相信,杨廷和只是过于谨慎。
或者想借此机会敲打拉拢自己这个边镇总兵。
带着这份复杂难言的心情,潘浩抵达了应州城。
营地就安置在城外,他麾下的宣府兵与其他几路兵马分开驻扎。
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具体缘由。
直到刚刚,一名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来到他的营帐。
冷硬地传达命令:
“潘总兵,国公爷请你即刻进城,至行辕议事。”
那锦衣卫身上散发的冷冽气息,让潘浩心头一跳。
他不敢怠慢,立刻整理甲胄,跟随而去。
穿过戒备异常森严的街道,来到那座被临时改为行辕的院落。
院子不大,但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按刀而立的锦衣卫。
气氛凝肃得让人窒息。
潘浩甚至注意到,一些角落和屋顶的阴影里,似乎还有弩箭的寒光一闪而过。
“潘总兵,请。”
引路的锦衣卫在正屋门前停下,侧身示意。
潘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定了定神,迈步跨过门槛。
屋内光线比外面稍暗,但因点燃了数支粗大的牛油烛而显得暖黄。
然而,这暖色却丝毫化不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沉重的压抑感。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边防舆图,上面勾画着密密麻麻的标记。
舆图前,一张简朴的木案后,端坐着一人。
那人身着一套玄色暗金纹的铠甲,未戴头盔。
年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正是自封镇国公的天子朱厚照。
木案两侧,已然肃立着七八位顶盔贯甲的将领。
潘浩目光匆匆一扫,心中便是一凛。
站在武将首位,离朱厚照最近的,正是大同总兵官王勋。
他与王勋虽分属宣府、大同,算不得深交。
但同为大镇总兵,历年会议、协同防务也有过不少接触,算是熟人。
然而此刻,王勋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沉凝如铁,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潘浩进来,更别提有任何眼神交流
不仅是王勋,其他几位将领,潘浩也大多认得或眼熟。
都是大同的高级将佐。
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寻常军议前的那种亢奋,只有一种紧绷的肃穆。
潘浩从那几位相熟将领微微低垂的眼帘和紧绷的下颌线条中,读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屋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潘浩不敢再四下打量,连忙抢步上前。
在距离木案约五步处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末将宣府总兵潘浩,拜见国公爷!”
他低下头,能感觉到上方那道平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后颈的汗毛都有些竖起。
“起来吧。”
朱厚照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国公爷!”
潘浩应声站起,垂手立在一旁。
他微微抬眼,快速地将场中情形又扫视了一遍。
王勋依旧目不斜视,其他将领也大多如此。
只有站在朱厚照侧后方阴影里的谷大用。
似乎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潘浩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场召见,绝不仅仅是寻常的军事会议。
这凝重的气氛,王勋等人的异常沉默,都透着不寻常。
难道……皇帝真的有什么超出常规的、极其冒险的打算?
杨阁老的担忧,竟不是空穴来风?
他正在心中急速盘算,朱厚照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潘总兵。”
“末将在!”
潘浩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应道。
“你可知,本公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意味。
来了!
潘浩心中一紧。
他知道吗?
他当然从杨廷和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猜到可能与皇帝要动用宣府兵马有关。
但此刻,面对朱厚照直接的询问,他岂敢承认自己知道?
那不等于承认自己与朝中阁臣有私下联系,甚至可能预知了皇帝的军事意图?
这是大忌啊!
电光石火间,潘浩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的神情。
“回国公爷的话,末将愚钝,只知国公爷总督宣大军务,誓要扫荡边患,扬我大明国威!
今日召见,必是为了商议破敌良策!
末将及宣府全镇将士,愿听国公爷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忠勇之气溢于言表。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为了显示自己的愚钝和绝对服从。
“至于具体方略,末将不敢妄加揣测,一切谨遵国公爷钧旨!
国公爷但有所命,末将万死不辞!”
他将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同时再次强调了听命的姿态。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一些。
他并未对潘浩的表态做出直接回应,而是话锋随意地一转。
“潘总兵,你可知,为何让你宣府兵马,单独驻扎在城北五里处的柳树沟?
而非与其他各部一同入驻城内或紧邻城池扎营?”
这个问题更加具体,也更加微妙。
潘浩心中警铃大作。单独驻扎?
他之前也疑惑过,但只以为是正常的兵力配置需要。
此刻被朱厚照特意问起,显然别有深意。
“这……”
潘浩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迟疑道,
“末将不知。
想必是国公爷统筹全局,自有深意。
末将只管遵令行事,不敢多问。”
“哦?不知?”
朱厚照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木案上敲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让潘浩的心也跟着一跳。
“那本公,现在就告诉你。”
朱厚照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潘浩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
“鞑靼若是来攻应州城,柳树沟是必经之路。
本公让你驻扎在柳树沟,就是为了让你带兵阻挡鞑靼主力。”
抵挡鞑靼主力?
潘浩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皇帝不会不知道宣府城的战力吗?
将领贪婪,士卒无力。
这样的将士能抵挡鞑靼?
潘浩的脑子在瞬间的空白后,疯狂地运转起来。
无数个念头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不解喷涌而出。
这哪里是打仗啊?
这分明是送死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是宣府兵?
大同的王勋呢?皇帝带来的京营呢?
难道就因为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被皇帝知晓了?
看着不像啊。
若是皇帝知道自己勾当,岂能任由自己在此处躬身领命。
不用想,自己已经被下了大狱。
“鞑靼战力惊人,想要阻击他们,并不容易,末将以为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朱厚照淡淡说道:
“鞑靼正在逼进,不日就能到达柳树沟。
这个时候再从长计议,就晚了。”
“可是……”
潘浩还想辩解,被朱厚照直接打断。
“在本公这里没有可是?
本公命你要能战,善战。
战而能胜,不能有任何拖泥带水。”
听到此时,潘浩已经没有刚才的淡定。
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恐惧。
朱厚照坐在高处,察言观色,自然明白潘浩的心思。
“怎么?潘总兵,你怕了?”
潘浩清楚鞑靼战力,心里有些发虚。
但看皇帝的神色,根本不给他机会说话啊。
他虽然心虚,却并愚钝,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和鞑靼的贸易中,挣的盆满钵满。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今除了上前,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啊。
他潘浩能从一介军户爬到今天的位置,除了还算可以的军功,更重要的是他懂得经营,懂得保存实力。
懂得在朝廷、边镇和鞑靼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
他麾下的核心将校,多半是他的同乡、旧部、姻亲,是他权力的根基!
这些亲信若是被消耗在这样一场毫无胜算的送死之战中,他潘浩就真的成了光杆司令。
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日后在这凶险的边镇官场上,将再无立足之地,随时可能被政敌吞得骨头都不剩!
鞑靼能不能被荡平?
大明能不能取胜?
说实在的,潘浩并不真正关心。
他关心的是自己的权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是自己经营多年的这支军队!
朝廷的胜负,那是皇帝和阁老们该操心的事!
最关键的是……
潘浩的思绪猛地顿住,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让他想不通的疑点浮上心头。
皇帝朱厚照,他难道就真的如此不通军事,如此盲目自信?
认为派一支先锋孤军深入,就能取得奇效?
还是说……这背后,有他所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算计?
潘浩沉默良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说……皇帝陛下有意让边镇将领们相互厮杀、损耗兵力吗?
这样做究竟有何目的呢?
会不会是想趁着这次机会铲除那些“桀骜不驯”或者对朝廷心怀不满的将领?
如此一来,既能削弱他们的势力,又能巩固皇权统治,可谓一箭双雕!
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潘浩忍不住偷偷瞥向坐在椅子之上的朱厚照。
只见那位年轻的帝王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如海。
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又好像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
尤其是那双眼眸,宛如两口幽深古井。
无论怎样努力窥视,也无法洞悉其中深藏的秘密与权谋。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潘浩,令他如坠冰窖般浑身发冷。
尽管时值深秋时节,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凉意,但潘浩的后背上竟然已经悄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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