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武连环庄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在张翠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响门环后,带着沉闷的“吱嘎”声缓缓开启。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雪夜里拖得很长,如同一声疲惫的叹息。门缝里首先探出的是一盏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门前一小片覆雪的青石地面,随即便被门内更亮的灯光吞没。
一个头戴厚毡帽、裹着臃肿棉袍的壮硕门房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被搅扰清梦的不耐烦与警惕。他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几乎与周围雪色融为一体的狼狈身影——一个几乎被冰雪覆盖、衣衫褴褛的男人,冻得青紫的脸上胡茬结了冰凌,背上驮着一个裹在厚重皮裘里、毫无生气的女子,胸前还紧紧护着一个同样裹得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苍白小脸的婴孩。三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寒气与一种濒死的衰败气息。
“什么人?!深更半夜……”门房粗声粗气地开口,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张翠山背后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武当……张翠山……”张翠山的嘴唇冻得麻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肺腑里挤出来,“拙荆重伤……幼子染病……恳请……借宝地……暂避风雪……求……求庄主……救命……”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全靠一股意念死死支撑着门框。
“武当?张……”门房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转为惊疑不定。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如雷贯耳,他自然听过。眼前这人虽狼狈至此,但那身破旧道袍的样式,背上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以及此刻强行挺立时流露出的那股沉凝气度,都隐隐透着名门正派的风骨,绝非寻常江湖骗子可比。尤其那婴孩,隔着包裹都能感觉到一股异样的冰冷死寂,绝非普通风寒。
门房眼中的警惕迅速褪去,换上了几分郑重。“请……请稍候!容小人禀报庄主!”他不敢怠慢,匆匆对张翠山说了一句,反身便往灯火通明的内院飞奔而去,连大门都未曾掩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呼号着灌入院内。
张翠山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背上的殷素素依旧冰冷僵硬,怀中的无忌体温也低得不正常。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煎熬。他只能竭力运转体内仅存的那一丝丝纯阳真气,如同呵护风中残烛,微弱地护住自己和怀中妻儿的心脉,抵御着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和巨大的晕眩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半生。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醇厚温和、带着急切与关切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
“快!开门!请张五侠进来!点灯!准备暖炉!叫醒刘大夫!快!”
声音的主人已出现在门内光影里。来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宝蓝色团花锦缎长袍,外罩一件玄狐皮裘,面如冠玉,三缕墨黑长髯飘洒胸前,气度雍容华贵,正是庄主朱长龄。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焦急与悲悯,目光飞快扫过门口如同冰雕雪塑的一家三口,尤其是在张翠山背后毫无声息的殷素素和他怀中气息奄奄的张无忌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光芒,旋即被更浓烈的“关切”取代。
他几步抢到门前,竟不顾身份和地上的冰雪,亲自伸手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张翠山,那力道沉稳而温暖,带着浑厚的内家劲气,恰到好处地稳住了张翠山的身形。
“哎呀!张五侠!怎地……怎地遭此大难!快请进!快请进!外头风雪大,莫要再冻坏了嫂夫人和令郎!”朱长龄的声音充满了江湖豪侠的诚挚与痛惜,动作更是没有丝毫作伪,一手稳稳托住张翠山的手臂,另一手已示意身后跟上的几名精壮家丁上前小心地接过殷素素和张无忌。
“朱……朱庄主……”张翠山心头一热,喉头哽咽,连日来的绝望、疲惫与此刻得救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落下泪来。朱长龄的热情与名不虚传的侠义心肠,在此时此地,无异于黑暗中的明灯。
“莫要多言!救人要紧!一切安置妥当再说!”朱长龄果断地挥手,阻止了张翠山道谢的话语,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快!送张夫人和公子去西暖阁!那里最暖和!刘大夫再不来,就给我架过来!”他的命令清晰有力,庄丁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却又动作迅捷地抬起殷素素,抱过张无忌,簇拥着张翠山,快步向庄园深处走去。
朱长龄亲自引路,步履生风,不时回头焦急地催促:“小心!轻些!莫要颠簸!”那份发自肺腑般的担忧,让心力交瘁的张翠山更是感铭五内,最后一丝警惕也在这“雪中送炭”的温暖中悄然融化。他只觉得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骤然松弛,强撑着的一口气泄去,眼前阵阵发黑,脚步愈发虚浮,全靠朱长龄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西暖阁,名副其实。
一踏入那垂着厚厚锦帘的门内,一股混合着上好兽炭暖意与名贵熏香的馥郁热气便扑面而来,将门外的严寒风雪彻底隔绝。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波斯绒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吸尽了所有杂音。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陈设着精美的瓷器玉器,处处透着富贵与精心。
殷素素被安置在一张宽大柔软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张无忌则被放在旁边一张铺着厚厚貂绒的小暖榻上。暖阁中央,两个巨大的青铜火盆里,无烟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
张翠山被朱长龄扶着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坐下,几乎瘫软。立刻有伶俐的侍女奉上滚烫的姜汤,带着浓浓的人参药香。朱长龄不由分说地将温热的瓷碗塞到他冻僵的手中:“张五侠,快喝下去,暖暖身子!嫂夫人和令郎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几乎是张翠山刚喝下两口滚烫的姜汤,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僵硬麻木时,门外便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背着沉重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两名健仆几乎是半架着拖了进来,正是被连夜从热被窝里揪起来的庄上供奉名医,刘大夫。他显然惊魂未定,气喘吁吁,但看到朱长龄严厉而催促的眼神,立刻强打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快!刘大夫,先看看孩子!”朱长龄指着暖榻上的张无忌,语气不容置疑。
刘大夫定了定神,走到暖榻边。当他解开包裹着张无忌的棉衣,手指触碰到那小小的身体时,立刻如同被针扎般猛地缩了回来,脸上瞬间布满惊骇:“嘶——!这……这体温……怎会如此之低?简直……简直不似活人!”他难以置信地再次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上张无忌细小的手腕寸关尺。脉象微弱、沉迟、至数不清,仿佛被一股极寒之力死死压制着,在冰层下艰难搏动。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死寂之气,顺着他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臂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这绝非寻常寒症风寒!”刘大夫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他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这寒意仿佛是从婴儿的骨髓血脉深处透出来的!“寒气入髓,直侵心脉……此乃……此乃绝症之相啊!”他抬头看向朱长龄和张翠山,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惶恐。
“绝症?!”朱长龄失声惊呼,浓眉紧锁,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仿佛承受噩耗的是他自己的骨肉,“刘大夫,你再仔细瞧瞧!张五侠乃武当高弟,嫂夫人也是名门之后,这孩子岂会是福薄之人?!定要想法子!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仿佛能扭转乾坤的决心。
“是,是!小人……小人尽力!”刘大夫被朱长龄的气势所慑,连声应诺,额角冷汗都冒了出来。他不敢再下断言,连忙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准备先施针护住婴儿微弱的心脉,又吩咐旁边的侍女速去煎煮他开出的几味大热大补的吊命汤药。
朱长龄又亲自走到殷素素床边,俯身查看。当他的手指同样感受到殷素素体内那股深邃、枯寂,仿佛连魂魄都要冻结的寒意,以及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生命气息时,他浓眉下的眼眸深处,那抹异样的幽光再次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他直起身,对着守在床边的侍女沉声道:“好生看护!汤药要温着,随时准备喂服!”
做完这一切,朱长龄才转向脸色惨白、眼神绝望空洞的张翠山,脸上迅速换上沉重而温和的安抚之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张五侠,吉人自有天相!嫂夫人和令郎暂时性命无碍,便是大幸!我已命人去请方圆百里最好的几位名医,天明之前必定赶到!我朱武连环庄虽然僻处西陲,但该有的人参、雪莲、老山参这些吊命续气的珍品药材,库房里总还有些。只要有一线希望,朱某必定倾尽全力!”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豪气与担当。
张翠山抬起头,看着朱长龄那张写满诚挚与关切的脸,看着他为了自己妻儿忙碌奔波、发号施令的身影,心中那巨大的悲恸与绝望,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丝可以倚靠的支柱。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境之中,这朱武连环庄的温暖与朱长龄的侠义,就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的感激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嘶哑的一句:“朱庄主……大恩……张翠山……粉身难报!”
“张五侠言重了!江湖救急,分内之事!切莫再言谢字,折煞朱某了!”朱长龄连忙摆手,神情恳切,“你一路劳顿,心神俱疲,嫂夫人和令郎有刘大夫和下人照料,你且在此稍事歇息,喝口热汤,暖暖身子。我这就去亲自盯着药房,务必让他们把药熬到火候!”他说着,又对屋内的侍女仆人沉声吩咐:“好生伺候张五侠!若有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这才对张翠山重重一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阁,厚重的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的光影。
暖阁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刘大夫捻动金针时细微的声响,以及侍女们轻手轻脚准备汤药、更换热水的动静。
张翠山靠在太师椅宽厚的椅背上,手中捧着那碗温热的人参姜汤,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目光在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妻子和暖榻上同样毫无知觉、体温异常冰冷的儿子之间来回移动。刘大夫那句“绝症之相”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只能紧紧地握着那只温热的瓷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那碗热汤和暖阁的温度终于起了作用,又或许是紧绷到极限的精神稍稍松弛,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疲惫感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智。连日亡命奔波的困倦,内力几近枯竭的虚弱,加上目睹妻儿濒死的巨大精神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眼前的烛光开始模糊、旋转,刘大夫的身影、侍女的走动都变成了晃动的影子。手中的瓷碗滑落,“哐当”一声摔在厚厚的地毯上,滚烫的汤汁浸湿了一小块暗红的绒毯。
旁边的侍女低呼一声,连忙上前收拾。张翠山却已顾不上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五侠?张五侠?”侍女惊慌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模糊。
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闪过殷素素苍白的面容,无忌青灰的小脸,还有朱长龄那张写满“侠义”的面孔,便彻底失去了知觉,歪倒在太师椅中,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
夜更深了。
朱武连环庄宛如一头蛰伏在昆仑雪谷中的巨兽,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的黑暗,只有巡夜护卫手中灯笼的微光,如同几点飘忽的萤火,在曲折的回廊、高耸的碉楼下缓缓移动,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沉的交谈,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然而,庄园深处,那间位于西暖阁不远、同样奢华却更显阴柔的闺房内,却依旧亮着灯。烛光透过薄薄的霞影纱窗棂,在地面的积雪上投下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
朱九真并未入睡。她换上了一身更加轻便贴身的素白丝绸寝衣,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更是欺霜赛雪。她斜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那个温润的羊脂玉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上繁复的雕花纹路。玉盒里,那只红腿黑寡妇似乎也安静了下来,但隔着玉壁,仿佛仍能感受到它那令人心悸的邪恶生命力。
白日里暖阁中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婴孩张无忌身上散发出的、令刘大夫都骇然色变的恐怖寒意,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思绪。那绝非寻常的寒冷!在父亲朱长龄那忧心如焚的“侠义”面具之下,她捕捉到了与她此刻心中翻涌着的、同样冰冷而充满探究欲念的幽光。
“先天寒毒……与生俱来……冰火相激……”她无声地咀嚼着父亲转述的那神秘僧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让她眼底的幽芒更盛一分。能瞬间冰封昆仑派高手、甚至让父亲都感到一丝忌惮的寒毒……如果……如果能了解它、掌控它,甚至……引为己用呢?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旦钻入脑海,便疯狂滋长,带来一种扭曲而刺激的兴奋感。
那个叫张翠山的男人,武当七侠……还有他背上那柄剑……以及父亲言语间隐晦提及的“谢逊”和“屠龙刀”……这些都像是一盘巨大而诱人的棋局。而那个身负诡异寒毒、命悬一线的婴孩,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个可怜的病患,而成了一个绝佳的、独一无二的试验品!一个能让她窥探那禁忌力量的钥匙!用自己精心培育的毒物去试探那先天寒毒的深浅,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碰撞吗?
朱九真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与玩味。她轻轻掀开玉盒的盖子。那只通体漆黑、红腿狰狞的黑寡妇蜘蛛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气息的变化,不安地动了动细长的腿。
她伸出纤细如玉的食指,指尖离那剧毒之物不过寸许。黑蜘蛛感受到活物的气息和温度,立刻变得焦躁起来,口器开合,发出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嘶嘶”声,尾部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将致命的毒液注入猎物体内。朱九真却毫不在意,眼中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的躁动。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极轻微、但绝瞒不过她这等习武之人耳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似乎正是西暖阁方向。
朱九真眸光一闪,迅速合上玉盒,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般飘然掠至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脚步声在暖阁门口略作停顿,随即传来她父亲朱长龄刻意压低的、充满“关切”的声音:
“刘大夫,里面情况如何了?”
接着是刘大夫疲惫而恭敬的回应,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回庄主,张夫人情况……极差,寒气已侵五脏,若非有一股极精纯的阳气吊住心脉一线,恐怕早已……唉。至于那孩子……脉象古怪,非寒非热,那股阴毒之气蛰伏极深,老朽……老朽实在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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