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色的毁灭光华敛去,如同退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缩回张无忌小小的身体深处。暖阁内残余的死寂寒意却如同粘稠的冰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呼吸之上。墙壁、家具、垂落的锦帐,覆盖着厚厚的、晶莹刺目的白霜,在仅存的两盆炭火苟延残喘的微弱红光映照下,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幽芒。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刺痛感。
朱九真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素白寝衣上冰晶融化留下的湿痕如同爬行的泪迹。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灵魂几欲冻结的恐怖触感仍让她指尖发僵,微微颤抖。然而,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深处,惊悸的余波之下,另一种更加危险、更加炽热的东西在疯狂滋长——那是扭曲的贪婪,是对那超越凡俗力量的极端渴望,几乎要将残留的恐惧灼烧殆尽。她死死盯着暖榻上那看似毫无威胁的婴孩,如同凝视着深渊中一块蕴藏着灭世之力的玄冰。
朱长龄高大魁梧的身躯立在暖榻旁,脸上的忧色与焦急在霜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几乎毫无破绽。他方才俯身探查张无忌额头的手指,此刻藏在宽大的袍袖内,指尖的麻痹感还未完全消退——那是直接触碰那股冰寒本源带来的反噬。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转向旁边太师椅上“昏迷”的张翠山。这位武当五侠依旧歪着头,呼吸沉滞缓慢,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如同沉入最深沉的梦魇。
“爹……”朱九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再次指向张无忌,“那股寒毒……霸道得……简直非人!”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空荡荡的袖口,那里曾盘踞的碧鳞毒蛇已化为齑粉,冰冷的触感烙印在记忆深处,“我的试探……毫无作用,反被它……轻易抹杀!”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挫败,但更深层的是对那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和某种病态的兴奋。
朱长龄猛地回头,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了女儿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的警告和严厉,远比刚才的低声呵斥更具压迫感。“噤声!”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冰锥般的穿透力,“我说过,此事非同小可!这寒毒之诡谲,远超你我想象!它非毒,非功,倒像是……某种沉寂万载的冰魄精魂,被强行封入了这稚子体内!贸然触动,便是引火烧身!方才若非你退得快……”他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如同寒冰刺骨。他深知女儿偏执的性子,此刻必须用最严厉的态度压住她那危险的探究欲。
朱九真被父亲的目光刺得心头一凛,那股扭曲的贪婪稍稍收敛,咬紧了下唇,倔强地偏过头去,不再言语,但眼神依旧不甘地盯着张无忌。
朱长龄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他脸上的凝重并未松懈,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与肃穆。他转向暖榻,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拉好滑落的貂绒锦被,将张无忌那冰冷的小小身躯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那微微蹙起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眉头,在霜色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无助,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竟要承受这等非人之苦……”朱长龄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悲悯”,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沉痛的关怀。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暖阁内的一片狼藉——碎裂的冰晶在霜地上闪烁着幽蓝的光,如同散落的死亡星辰;火盆里的炭火黯淡无光,奄奄一息;两个被惊醒的丫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来人!”朱长龄的声音陡然提高,恢复了庄主的威仪,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暖阁外候命的两个健仆立刻掀帘而入,垂手肃立。
“速去!取最好的银霜炭来,务必让火盆熊熊燃烧,将这暖阁的温度升起来!再去库房,取那盒‘九阳暖玉膏’!”他语速很快,显得雷厉风行,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焦灼,“另外,传我的话给庄内药房,让他们即刻备下最上等的人参、雪莲、首乌,熬制固本培元的参汤!快!”
“是!庄主!”两名健仆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带起一阵微弱的、冰冷的穿堂风。
朱长龄的目光又落回那两个惊魂未定的丫鬟身上,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威严:“你们两个,也受了惊吓,先退下休息吧。此处有我和小姐照看。记住,今夜之事,不得对外泄露半字!若有违逆,庄规处置!”
“奴婢不敢!奴婢告退!”两个丫鬟如蒙大赦,慌忙行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厚重的锦帘落下,再次隔绝了内外。
暖阁内,只剩下朱家父女,以及“昏迷”的张翠山和沉睡(或者说被寒毒禁锢)的张无忌。炭火未至,暖意未生,只有彻骨的冰寒和死一般的寂静在蔓延。墙壁上的霜花似乎又增厚了几分,空气仿佛凝固成透明的琉璃。
朱九真看着父亲有条不紊地安排,眼中的不甘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审视取代。她知道,父亲表面上的关切备至,与方才严厉的呵斥和此刻的肃杀,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精心伪装的谜团。这寒毒,这婴孩,还有那个昏迷的武当五侠……他们身上,必然隐藏着远超她预想的、足以令父亲如此失态的秘密!她强压下再次涌起的探究冲动,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父亲、张翠山和张无忌之间来回逡巡。
朱长龄背对着女儿,负手而立,面对着暖榻方向。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内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似乎在提醒他刚才目睹的恐怖力量。那冰蓝光华爆发时的绝对死寂与毁灭气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深处。这绝非寻常寒毒!甚至……它让他想起了某些只在古老典籍只言片语中提及的禁忌之物!而这一切,竟都系于这垂死婴孩一身!
更关键的是,这个婴孩的父亲——武当七侠之一的张翠山——此刻就“昏迷”在他身后!朱长龄的眉头锁得更紧,如同岩石上的深刻沟壑。他方才搭脉探查时,张翠山体内气息虽因心力交瘁而沉滞紊乱,但那份属于顶尖高手的精纯底子仍在,如同沉睡的火山。他为何会带着这样一个身负绝命寒毒的孩子来到昆仑?为何偏偏是这冰天雪地的绝域?又为何……会身怀那枚至关重要的玄铁令碎片?!
玄铁令碎片!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朱长龄纷乱的思绪,瞬间照亮了他心中那个盘踞已久的、炽热得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执念!
屠龙刀!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那传说中足以改天换地的无上神兵!那关乎朱武两家百年荣辱、甚至能让他朱长龄一步登天的终极秘密!
而开启这终极秘密的钥匙,就在张翠山身上!就在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碎片之中!武当七侠,张翠山……他们此行,必然与屠龙刀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一股难以遏制的激动混合着巨大的危机感猛地攥紧了朱长龄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冰火地狱般的暖阁,此刻在他眼中,骤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致命诱惑的宝藏入口!张无忌体内那恐怖莫测的寒毒,不再是单纯的威胁,反而成了某种可以利用的、天然的巨大屏障!而“昏迷”的张翠山……则是打开宝库大门的关键钥匙!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行动!趁着张翠山“昏迷”,趁着这寒毒的异动刚刚平息,趁着夜色深浓……必须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心腹,定下方略!这秘密,这机会,稍纵即逝!
朱长龄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沉重与悲悯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目光如电,直刺朱九真,那眼神里的命令和紧迫感让朱九真都为之一凛。
“九真!”朱长龄的声音低沉、急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寒气和不容抗拒的威压,“守在这里!寸步不离!给我死死盯住张翠山和无忌孩儿!有任何异动,尤其是张翠山若有苏醒迹象,立刻以‘蜂鸣针’示警!明白吗?”他手腕一翻,掌心已多了三枚比牛毛还细、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小冰针,寒气内蕴,正是朱家独门暗器“冰魄寒针”之中用于远距离示警的“蜂鸣针”。此针一旦射出,即便不伤人,也会发出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嗡鸣,瞬间传遍整个连环庄核心区域。
朱九真看着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凌厉与急迫,心脏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父亲要动真格了!那枚玄铁令碎片,或者说它背后的东西,价值远超她的预估!她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那三枚冰冷刺骨的“蜂鸣针”,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爹放心!女儿明白!绝不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朱长龄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不再多言。他最后望了一眼暖榻上被厚厚貂绒包裹的婴孩,那苍白的小脸在霜色中如同易碎的瓷器,也看了一眼旁边“沉睡”的张翠山。然后,他猛地一拂袖,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暖阁,厚重的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九真、张翠山和张无忌。冰寒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火盆里的炭火彻底熄灭,只余下暗红的余烬,如同垂死巨兽的眼。朱九真手持三枚冰魄寒针,背脊挺直,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守在那扇隔绝内外的锦帘旁。她的目光,如同最警觉的毒蛇,紧紧锁在张翠山的身上,警惕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张翠山依旧保持着昏迷的姿态,歪倒在太师椅中,呼吸沉滞。然而,在他紧闭的眼皮下,在那无人能窥视的黑暗里,他的意识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极度的冰寒中灼热地清醒着!朱长龄父女所有的对话,所有的杀机,所有的贪婪,那枚玄铁令碎片引出的“屠龙刀”三字,以及朱长龄离开前那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决绝……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他的耳中,刺入他的心底!
妻子殷素素生死未卜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儿子张无忌体内那恐怖寒毒带来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灵魂!而此刻,这看似温暖的朱武连环庄,这满口仁义道德的朱长龄父女,终于撕下了最后一丝伪善的面具!他们竟是冲着屠龙刀而来!他们竟将无忌孩儿视为实验的毒物,将自己视为开启宝藏的工具!
原来这昆仑绝域的万丈冰崖之上,这温暖如春的朱武连环庄深处,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比那遥远的、孤悬海外的冰火岛,更加寒冷,更加黑暗,更加致命!
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压抑万年的熔岩,在他看似平静的躯壳下疯狂地奔涌、咆哮!他的拳头,在宽大袍袖的掩盖下,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渗出,却瞬间被周遭那刺骨的寒意冻结!那冰冷的粘稠感,如同他此刻心中翻腾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咯咯”声,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虬结暴起,如同冰层下汹涌欲裂的暗流。
杀出去?以他此刻的状态,带着身负绝毒、随时可能爆发反噬的稚子,面对这龙潭虎穴般的朱武连环庄,面对深不可测的朱长龄和心思歹毒的朱九真……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让无忌孩儿陷入万劫不复!
忍!必须忍!
如同潜伏在冰海深渊下的巨兽,收敛爪牙,压抑着足以翻江倒海的怒火,等待着那唯一可能的、稍纵即逝的契机!为了无忌,为了素素,为了武当的清誉,他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演到最后一刻!
时间在暖阁死寂的冰寒中缓缓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刀割。朱九真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立在帘旁,目光锐利如针。炭火的余烬彻底熄灭,寒气越发深重。墙壁上的霜花无声蔓延,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冷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有半个时辰,那厚重的锦帘外,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如同落叶坠地的脚步声。
朱九真眼神一凝,手中的冰魄寒针瞬间绷紧。
帘外传来三声间隔分明、节奏独特的轻叩。笃,笃笃。
朱九真紧绷的神经略微一松,这是父亲约定的暗号。她悄然移步,无声地掀起帘子一角。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迅捷无声地滑了进来,随即锦帘落下。来人一身灰扑扑的仆役服饰,身材矮小精悍,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便再难寻见,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锐利如鹰,正是朱长龄最为倚重的心腹死士之一——“影鼠”朱三。他对着朱九真微微颔首,无声地传达着庄主已至密室的信息。
朱九真会意,目光再次投向暖榻和太师椅方向,确认一切如常,才对着朱三做了一个极轻微的手势。
朱三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帘外。
朱九真放下帘子,重新站定,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她不知道父亲在密室中会部署什么,但她知道,一场风暴正在这昆仑冰崖之上的暖阁之外,无声地酝酿。
朱武连环庄深处,一栋看似普通的库房石屋之下,隐藏着一处极其隐秘的所在。穿过几重需要特殊手法开启的厚重石门,便进入一间全无窗户、仅靠几颗镶嵌在石壁顶端的硕大夜明珠照亮的密室。
光线幽冷,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带着地底特有的阴湿与陈腐气息。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巨大青石,其上刻满了古老而繁复、意义不明的符箓纹路,散发出神秘而压抑的氛围。密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方桌占据了大半空间,桌面光可鉴人,倒映着顶上夜明珠的幽光,更添几分寒意。
此刻,墨玉桌旁,已有数人肃立。
左手边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虬髯大汉,他双臂抱胸,肌肉虬结,将一身黑色劲装撑得几乎要裂开,正是朱长龄麾下第一猛将,“铁臂熊”朱刚。他面容粗犷,眼神凶悍,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蛮横煞气。
紧挨着朱刚的是一个瘦高如竹竿的青衣男子,面容枯槁,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眼神阴鸷,如同躲在暗处的毒蛇,正是朱长龄的智囊,“阴竹竿”朱七。他手指细长枯瘦,正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通体乌黑、不知材质的算筹。
右侧则是一个看似四五十岁、面容儒雅、颔下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持一柄泛黄的古旧折扇,气度从容,眼神平和,正是庄中地位超然、掌管典籍秘闻的“掌书先生”白世镜。然而,他那平和眼神的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洞察世情的深邃精光。
密室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朱刚不耐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沉重的靴底在光滑的石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朱七捻动算筹的手指频率快了几分。白世镜则依旧静静立着,目光落在墨玉桌面上那几道纵横交错的古老刻痕上,仿佛在研究着什么。
厚重的石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朱长龄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寒气和凛冽杀意,如同猛虎归山般踏入密室。石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庄主!”朱刚、朱七、白世镜三人立刻躬身行礼,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朱长龄大步流星走到墨玉桌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他目光如电,扫过面前三位心腹,那眼神中的锐利与紧迫感让朱刚和朱七心头都是一凛,连白世镜的目光也瞬间从桌面刻痕上收回,变得专注起来。
“深夜急召,事出非常!”朱长龄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重锤敲打在石壁上,瞬间压下了密室中所有的杂音,“关乎我朱武两家百年兴衰,关乎在座诸位的生死前程。”
喜欢射雕英雄后传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射雕英雄后传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