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下旬，上海的夜晚已有些闷热。
闸北厂区通往公共租界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路灯稀疏，光线昏暗。
街道两旁多是些低矮的民居和早已打烊的小店铺，偶有野猫从垃圾堆旁窜过，发出窸窣声响。
一辆黑色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健马拉着，不紧不慢地行驶在石板路上。
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车前挂着两盏防风马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几丈远的路面。
马车内，林承志闭目养神。
他刚从租界内与徐文伯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谈归来，商讨如何利用共济会渠道，将一批“样板车间”急需的精密测量仪器从香港转运进来。
连日奔波于旅顺、威海卫和上海之间，协调各方，应对层出不穷的问题，让他感到身心俱疲。
安德烈亚斯坐在他对面，手始终放在大衣内侧靠近枪柄的位置，目光警惕地透过车窗缝隙扫视着外面的黑暗。
车夫是陈大勇亲自挑选的可靠老兵，另有两名护卫骑着马，一前一后地跟随着马车。
马车驶过一个十字路口，转入一条更窄的巷道。
巷道一侧是某家工厂高大的砖墙，另一侧是杂乱搭建的棚户区，灯光更加稀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嗖——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紧接着是马匹痛苦的嘶鸣！
拉车的右前马脖颈处，赫然插上了一支弩箭！
弩箭力道极大，几乎没入大半！
那马吃痛，人立而起，疯狂挣扎，瞬间带动马车剧烈颠簸倾斜！
“有埋伏！护住先生！”安德烈亚斯反应极快，低吼一声，一脚踹开车门，同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同一瞬间，巷道两侧黑暗中，骤然亮起几点火光！
“砰砰砰！”
数声枪响撕裂夜空！
子弹打在马车厢体上，发出“咄咄”闷响，木屑飞溅！
一名骑马的护卫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栽落！
“敌袭！找掩护！”车夫老兵也是悍勇，奋力拉扯缰绳，将马车稳住，滚落车辕，躲到车轮后。
林承志在马车颠簸的瞬间就伏低了身体，头脑却异常清醒。
刺杀！果然来了！
是梅耶？还是日本人？亦或是北洋内部对他不满的势力？
安德烈亚斯已闪身到马车另一侧，凭借车厢掩护，抬手就是两枪还击！
“啪！啪！”黑暗中有惨叫声响起。
更多的子弹从不同方向射来，压制着马车周围的人。
对方使用的是左轮手枪和霰弹枪，火力不弱，且配合默契。
“走水啦！走水啦！”忽然，巷道另一头传来惊慌的呼喊声，伴随着火光和浓烟升起！
显然是袭击者故意纵火制造混乱，阻断可能的援兵和退路！
形势危急！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侧的棚户区屋顶上，突然也响起了枪声！
但这枪声更加清脆、连贯，而且是精准的点射！
“啪！啪！啪！”
每一声枪响，几乎都伴随着黑暗中一声惨叫或闷哼！
袭击者的火力顿时一滞！
“是援兵？”林承志心中一凛。谁的人？
安德烈亚斯却听出了门道，低声道：“是毛瑟1871步枪的枪声！是我们的人！”
圣殿骑士团的援兵到了！
屋顶上的狙击显然打乱了袭击者的部署。
黑暗中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哨，袭击者的火力开始向屋顶方向还击，同时有脚步声向巷道深处退却，他们想跑！
“不能让他们跑了！”安德烈亚斯喝道，就要冲出去追击。
“别追！”林承志按住他，“小心调虎离山！先确保安全！”
果然，就在袭击者火力减弱、看似撤退之际，从巷道阴影里猛地窜出两个黑影，手持短刀，直扑马车！
竟然是贴身肉搏的刺客！
“找死！”一直埋伏在马车底下的陈大勇怒吼一声，如同猛虎出闸，挥舞着一根沉重的铁棍，迎了上去！
他身材魁梧，力大无穷，铁棍舞得虎虎生风，格开一人的短刀，反手就砸在另一人肩膀上，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
安德烈亚斯也开枪击倒了另一名扑来的刺客。
屋顶上的枪声停了，几条敏捷的身影从屋顶跃下，迅速控制了巷道两端。
这些人穿着普通的短打衣衫，动作矫健，战术素养极高，正是圣殿骑士团安排在林承志身边、一直处于暗处的护卫小组。
战斗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
袭击者留下了四具尸体，两人被枪击毙，一人被陈大勇砸死，一人重伤后被同伙补刀灭口，其余人趁乱逃脱。
圣殿骑士团方面有一人轻伤。
林承志的马车受损，一匹马重伤，一名骑马护卫肩膀中弹，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火势很快被赶来的租界消防队和华界地保扑灭，现场已是一片狼藉。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和华捕很快赶到。
圣殿骑士团的人已经带着林承志等人，迅速转移到了附近一个安全的据点。
只留下陈大勇和那名受伤的护卫与巡捕交涉。
安全据点是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后院房间。
林承志脸色有些发白，但还算镇定。
他查看了一下受伤护卫的伤势，吩咐人立刻请可靠的洋大夫来医治。
“林，你没事吧？”安德烈亚斯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林承志摇摇头，看向带队前来救援的圣殿骑士团上海站负责人，一个化名“老周”、看起来像个普通账房先生的中年华人。
“周先生，多亏你们及时赶到。你们怎么知道……”
“老周”微微躬身：“林先生，我们一直在外围提供保护。
今晚您离开共济会据点后，我们就发现有人远远跟踪。
对方很狡猾，分成几组，交替尾随。
我们判断可能会在僻静处动手，所以提前在几条可能的路线上布置了人手。
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这么狠。”
“查清是什么人了吗？”林承志问。
“老周”脸色凝重：“从留下的尸体看，都是华人。
穿着普通，没有明显标识。
武器混杂，有土制手枪、弩箭，也有从黑市流出的洋枪。
他们的行动很有章法，埋伏、狙击、纵火、近身突击，配合熟练。
不像寻常的地痞流氓或雇佣的亡命徒，更像是……受过一定训练的武装人员。
而且，最后那个重伤的，是被同伙灭口，显然是死士作风。”
“死士……”林承志眼神冰冷。
这风格，让他想起了苏菲之前情报中提到的，日本“黑龙会”等激进组织圈养的浪人刺客！
“另外，”“老周”补充道。
“我们在检查尸体时，在其中一人的鞋底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物件。
林承志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铜钱。
铜钱不是中国常见的圆形方孔，而是外圆内圆，正面刻着一些扭曲的符文，背面则是一个抽象的太阳图案。
“这是……”安德烈亚斯凑过来一看，脸色微变。
“日本‘皇国社’成员的身份信物！他们通常在执行‘特殊任务’时携带，以示决心和身份！”
果然是日本人！
至少是日本势力雇佣或指使的！
“能追查到来源吗？”林承志问。
“很难。”“老周”摇头。
“这种信物虽然能指明大致方向，但无法直接追溯到具体个人或雇主。
上海滩日本浪人不少，很多都受雇于领事馆或商社，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没有确凿证据，我们无法指证。”
林承志握紧了那枚冰冷的铜钱。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指向已经非常明确了。
这不仅仅是警告或迟滞，而是直接要取他性命！
梅耶和日本人的合作，已经升级到了肉体消灭的层面！
“林，我们必须加强你的安保了。”安德烈亚斯沉声道。
“以后出行路线必须绝对保密，护卫力量要加倍。厂区和林园也要进一步加强警戒。”
“我知道。”林承志点点头，将铜钱收起。
“但防不胜防。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是因为我在北洋水师的活动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还是因为‘速射炮’项目取得了进展，让他们感到了真正的威胁？”
“周先生，”林承志对“老周”说道。
“今晚的事，请通过你们的渠道，详细报告给欧洲总部。
我需要知道，圣殿骑士团是否有关于日本在华秘密行动网络的更多情报。
另外，提醒我们在天津和北京的人，也加强警惕。”
“明白。”“老周”领命。
“安德烈亚斯，你立刻联系徐文伯，将今晚遇袭的事，以‘商业竞争对手恶意报复’的名义，透露给共济会。
请他们动用在租界巡捕房和道台衙门的关系，施加压力，要求严查。
虽然可能查不出真凶，但至少要闹出动静，让幕后的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而且我们背后也有人！”
“是！”
安排完这些，林承志独自走到窗边。
暗杀警报已经拉响。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致命的危险。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艾丽丝送的怀表，又想起静宜格格那幅幽兰图。
为了她们，也为了自己肩负的一切，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更加果断地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梅耶……井上敏夫……”林承志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
既然你们已经亮出了獠牙。
那么，就别怪我也要磨利自己的爪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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