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门深几许
第1章 家破人亡入深宫
永昌十七年冬,长安城下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如絮,铺天盖地,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刺目的白。可那白色之下,沈府的朱漆大门上,却贴着更刺目的黄绫封条,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曾经煊赫的门楣上。
三日前,御前侍卫持圣旨突至,宣沈太傅“结党营私、通敌叛国”之罪。证据是一封据称是与北境戎狄往来的密信,以及半枚来路不明的兵符。父亲沈毓在朝堂上厉声辩驳,字字泣血,却抵不过御座上那人一句冰冷的“押入天牢,彻查”。
彻查?不过三日,罪证便“确凿”如山。昨日午时,父亲被押往刑场。据说,那个一生清正、教导过两代帝王的老臣,至死未跪,也未喊一句冤。刽子手刀落时,血溅三尺,染红了刑场新铺的雪。
而沈清辞,是在闺阁中被闯进来的官差拖出来的。她身上还穿着为父亲寿辰准备的杏子黄绫裙,发间的白玉簪被粗暴扯落,碎在地上,像她瞬间崩塌的世界。
“沈氏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刮过耳膜。
母亲在那一刻,将腕上一只陪嫁的翡翠镯子褪下,塞进她手中,然后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官差身后一个面生的老嬷嬷。“活下去,”母亲在她耳边留下最后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清辞,活下去。”
然后,母亲转身,一头撞向了沈府门前的石狮。血,比父亲刑场上的还要红,在雪地里洇开,像一朵绝望绽放的梅。
沈清辞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哭喊,就被堵住嘴,捆住手,塞进了昏暗的囚车。车轮碾过长安街的青石板,碾过她十六年锦绣年华,也碾碎了沈家百年清誉。透过囚车缝隙,她看见街边百姓指指点点,看见昔日交好的世家紧闭府门,也看见漫天飞雪,无声埋葬一切。
兄长沈明轩,那个鲜衣怒马、曾说要护她一世安稳的少年将军,在北境巡防时失踪。消息传来,是在父亲下狱的第二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清辞知道,这不是意外。沈家,是被一张早已织就的巨网,彻底罩住了,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
囚车在巍峨的宫门前停下。
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金色的琉璃瓦在雪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这里是天下权力的中心,也是吞噬无数人青春与性命的巨兽之口。沈清辞被拽下车,绳索解开,嘴里破布取出,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剧烈咳嗽。
“罪奴沈氏,抬头。”一个穿着暗青色宦官服制的中年太监站在面前,面白无须,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狼狈的脸。
沈清辞缓缓抬头。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未流干的泪。但她眼中,没有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宫墙的影子,也映着刻骨的恨。
太监似乎被她眼中的冷意刺了一下,皱了皱眉,尖声道:“倒是有几分颜色,可惜了。入了这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尤其是你们这等罪奴,比蝼蚁还不如。记清楚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沈家大小姐,只是掖庭最低贱的洒扫宫女。犯了错,打死不论。”
他递过来一套粗劣的灰布宫女服,又硬又薄,还带着一股霉味。“换上,跟我去浣衣局报到。”
沈清辞接过那粗糙的布料,指尖冰凉。她转身,走到宫墙的阴影里,背对着众人,慢慢脱下身上那件已然污损的杏黄裙。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将灰布衣服套上。布料摩擦着细嫩的肌肤,粗糙得令人不适。
换好衣服,她将母亲留下的翡翠镯子,小心地塞进贴身里衣一个隐秘的夹层。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也是她与过往唯一的联系。然后,她将散乱的长发,用一根粗糙的木簪草草绾起。镜水般的容颜被灰尘和憔悴遮掩,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也冷得骇人。
跟着引路太监,沈清辞踏入了这座困锁无数人的深宫。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宫道漫长而幽深,两侧是高不可攀的宫墙,抬头只能看见一线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偶尔有穿着体面的宫女太监匆匆走过,瞥见她身上的灰衣和身后押送的太监,眼中便流露出或鄙夷、或怜悯、或漠然的神色。
她看到远处飞檐斗拱、富丽堂皇的宫殿,听到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闻到不知何处飘来的暖香。那是一个与她此刻所处的冰冷、肮脏、卑微截然不同的世界,是这座皇宫光鲜亮丽的一面。而另一面,就是她现在要去的地方——专门处置罪奴和低等宫人的掖庭。
越往深处走,环境越发破败。宫墙斑驳,路面坑洼,积雪也无人清扫。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馊臭味。终于,他们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低矮破旧,门楣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旧木匾,上书“浣衣局”三个字,字迹都模糊了。
“孙嬷嬷,新来的罪奴,交给你了。”引路太监朝院里喊了一声。
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袄、满脸横肉的老嬷嬷应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光亮的藤条。她上下打量着沈清辞,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撇了撇嘴:“哟,细皮嫩肉的,能干什么活?别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小姐吧?”
沈清辞垂着眼,敛去所有情绪,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奴婢沈清辞,见过嬷嬷。”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孙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刚家破人亡的罪奴能有这般规矩和镇定。她哼了一声:“规矩倒是还没忘。进来吧!”
浣衣局院内,景象比外面更加不堪。
偌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木盆和水缸。时值寒冬,水缸边缘结着厚厚的冰,木盆里的水也冒着刺骨的寒气。数十个穿着同样灰布衣服的宫女,正埋头在冰冷的污水里搓洗衣物。她们的手大多红肿溃烂,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疲惫。院角堆着小山般的待洗衣物,散发着混合汗味、脂粉味和霉味的复杂气息。
寒风呼啸,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可那些宫女似乎早已习惯,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看到没有?以后这就是你的活计!”孙嬷嬷用藤条指着院中景象,“每日卯时起床,亥时才能歇息。洗不完当天的衣服,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她指了指院角最偏僻、靠近漏风口的一个位置,“你就去那儿。洗衣的规矩,自有人教你。要是偷懒耍滑,或者洗坏了主子的东西……”她扬了扬手中的藤条,意思不言而喻。
沈清辞走到那个位置。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瑟瑟发抖。旁边的木盆里,是满满一盆不知是谁的衣物,看起来质地尚可,但污渍斑驳,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面容枯黄憔悴的宫女挪过来,低声道:“新来的?我教你。先这样……用碱水泡……手要快,力气要匀……冬天的水冷,忍忍就习惯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手指上的冻疮裂开,渗着血丝。
沈清辞学着她的样子,将手伸进冰冷的碱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到头顶,激得她浑身一颤。碱水刺激着皮肤,很快双手就变得通红。她咬紧下唇,开始搓洗衣物。粗硬的布料、冰冷的污水、难闻的气味……这一切都在挑战着她十几年养尊处优养成的习惯和自尊。
但她没有停。她用力地搓洗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痛苦、绝望都发泄在这无尽的劳作中。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污垢,手指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腰背因为长时间弯曲而酸痛难忍。汗水和溅起的水花混在一起,浸湿了额发,顺着脸颊流下。
周围的宫女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漠然,也有隐隐的排斥——罪臣之女,总是容易惹来是非。
天色渐渐暗下来。
晚膳是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黑面馍馍,还有一小撮咸得发苦的菜梗。沈清辞就着冷水,艰难地咽了下去。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
夜里,她被安排和另外五个宫女挤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厢房里。大通铺上铺着薄薄的、散发异味稻草垫子,盖的被褥也又硬又薄,根本抵挡不住冬夜的寒气。屋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味、霉味和廉价灯油味的浑浊空气。
其他宫女累极,很快发出沉沉的鼾声。沈清辞却毫无睡意。
她躺在冰冷坚硬的铺位上,睁着眼,望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白日里强行压制的所有情绪,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汹涌袭来。父亲临刑前挺直的脊梁,母亲撞向石狮时决绝的背影,兄长失踪时可能面临的险境……一幕幕,像淬毒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的心。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深处苏醒,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她恨那个坐在龙椅上,听信谗言、草菅人命的皇帝!
她恨那些落井下石、构陷父亲的奸佞!
她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
她甚至恨这无情的老天!
泪水终于无声地涌出,浸湿了粗糙的枕头。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不能哭出声,不能示弱。在这虎狼环伺的地方,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慢慢地,她止住了泪。眼中的脆弱被一寸寸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父亲绝不会通敌,沈家绝无不臣之心!那所谓的证据,必然是伪造的!是谁?柳贵妃的家族?还是朝中其他与父亲政见不合的势力?或者……是更高处的那人,忌惮沈家声望,鸟尽弓藏?
她要查清楚!一定要查清楚!
为父亲正名!为母亲报仇!找到兄长!让所有陷害沈家的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的一簇鬼火,虽然冰冷,却足以照亮前路,支撑她活下去。
窗外,寒风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更鼓声远远传来,沉闷而压抑,提示着宫禁的森严。
沈清辞轻轻抚过里衣夹层中那枚冰凉的翡翠镯子。母亲,您让我活下去。女儿会的。不只是活下去,还要撕开这黑暗,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恨意与决心,深深埋入心底最深处。从明天起,不,从此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沈家大小姐沈清辞。她是罪奴沈氏,是这深宫中最卑微的蝼蚁。但蝼蚁,也有撼树之心。
巍峨的宫墙困住了她的身,却困不住她燃起的复仇之火。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充满血腥,但她已无路可退。
长夜漫漫,寒透骨髓。而少女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却再也不会熄灭
《不负卿不负相思》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墨坛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墨坛书屋!
喜欢不负卿不负相思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不负卿不负相思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