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举起杯子。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新年快乐!”
英子喝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她看着桌子上这些热气腾腾的食物,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心里那点郁结稍微散了些。
青春就像这鸳鸯锅,一边是沸腾的理想红汤,一边是温吞的现实清汤,我们在这冰火两重天里,涮着不知滋味的未来。
周也夹了一筷子肥牛,放到英子碗里:“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英子瞪他一眼:“谁要你夹?”
但她还是吃了。
周也笑笑,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他的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英子的脚。
英子没躲,只是又瞪了他一眼。
张军看见了。他看见了周也的动作,看见了英子的眼神。他低下头,把一块土豆塞进嘴里。土豆很烫,烫得他舌头疼。
暗恋是场一个人的口腔溃疡,明明痛的是自己,却总在别人咀嚼甜蜜时,感到一阵酸楚的牵扯。
王强正忙着给雪儿涮毛肚。毛肚不能涮太久,七上八下就好了。他夹起来,放到雪儿碗里:“快吃,这个最嫩。”
雪儿脸红了,小声说:“我自己来。”
“我给你涮,你吃就行。”王强又夹了一筷子鸭肠,在锅里涮。
美兮举起可乐杯,脸上带着笑:“强子,谢谢你啊。谢谢你把欧阳老师弟弟的号码给我。”
王强摆摆手:“不谢,你要谢就谢雪儿吧,是雪儿给我下的死命令。我不敢不执行啊。”
雪儿捶了他一下:“瞎说什么!”
几个人都笑了。
英子看着美兮:“美兮,什么时候把你的欧阳带过来给我们看看呀?长得到底有多帅,我怎么没见到过?”
美兮的脸更红了,眼睛亮晶晶的:“特别特别的帅。个子高,还白,眼睛还大,睫毛还长,鼻梁还高,还有学问。各方面都好。他上大一了。我准备想跟他考一个学校,我想去找他。”
恋爱中的女人夸起心上人,总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悲壮,仿佛在向全世界兜售一件仅她可见的皇帝新衣。
英子笑笑:“那你要加油啊。”
雪儿也笑:“对啊,加油。”
周也撇撇嘴,没说话。
张军听着,也没什么感觉。他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想着妈妈和老夏,想着那些压低的声音。
雪儿问:“这个欧阳叫什么名字啊?”
美兮说:“欧阳峻。怎么样?名字也好听吧?”
英子和雪儿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嗯嗯嗯,可以,可以。”
大家都笑了。笑声很大,引来了旁边桌的注目。
周也又举起杯子:“来,再干一杯吧。又是新的一年了,咱们加油,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一定要努力。”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杯子。
雪儿说:“新年快乐!”
美兮说:“身体健康!”
王强说:“万事如意!”
周也说:“前程似锦!”
张军说:“高考必胜!”
英子说:“友谊万岁!”
杯子又碰在一起。可乐的气泡溢出来,流到手上,黏黏的。
那顿火锅的热气仿佛还没散尽,日子就翻到了腊月二十八。
雪早就化完了,街道干净,但空气还是冷的。太阳出来,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晶晶的。
天刚蒙蒙亮,大玲就起来了。
她从衣柜最底层拿出一个布包,布包是深蓝色的,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粉色的呢子大衣。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了这么多年,一点褶皱都没有。
她穿上大衣,对着镜子照了照。大衣是收腰的款式,肩线很正,长度到小腿。这是她结婚那年买的,花了张军爸一个月的工资。二十年了,款式早过时了,但料子还是好的,羊毛混纺,厚实,挺括。
一件过时的呢子大衣,是她通往新生活的战袍,也是祭奠旧时光的寿衣。她穿上它,仿佛就能同时抓住逝去的青春和渺茫的未来,哪怕两者都像镜中幻影一样不真实。
里面穿了件白色的高领毛衣,毛衣是去年买的,没穿过几次。下面是黑色的直筒裤,裤线熨得笔直。脚上是黑色的低跟皮鞋,鞋面擦得锃亮。
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把头发梳了又梳。
从抽屉里翻出一支口红,暗红色的,只剩一点了。她对着镜子,小心地涂上。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陌生又熟悉。脸色还是黄,但涂了口红,气色好了些。眼角的纹路遮不住,但眼睛里有光。
早饭做好了。稀饭在锅里温着,包子馏好了,咸菜切好了,鸡蛋煮好了。她盛了三碗稀饭,摆在桌上。
小娟先起来的,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坐到桌边。张军也出来了,洗了脸,头发还有点湿。
三个人坐下吃饭。
稀饭很烫,张军用筷子搅着。
大玲喝了几口稀饭,放下碗。她看着张军,手在桌子下面攥紧了。
“张军,”她的声音有点紧,“你就陪妈妈一起去吧,跟着妹妹一起。我们一起去。你夏叔叔都在楼下等着了,他开车过来接了。”
张军把筷子放下了。筷子搁在碗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抬起头,看着妈妈。妈妈今天穿得很正式,化了妆,涂了口红。他从来没有见妈妈这么漂亮过。
“要去,你去,我不去。”他说,声音很平静,“我支持你,妈。你不要有负担,你去吧。”
小娟看看哥哥,又看看妈妈。她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嚼着。
“妈妈,我也不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吧。”小娟说,“等以后方便了我再去。”
大玲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她点点头,动作有点快。
“那好吧,你在家陪哥哥。我去了,我下午就回来了,中午吃个饭我就回来了。他邀请我了,我也不好拒绝。”
她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黑色手提包。
“碗不要刷了啊,晚一点我回来再刷。小军,你自己中午给妹妹做点饭吃啊。”
张军“嗯”了一声,没抬头。
大玲开门出去了。鞋子踩在楼道的水泥地上,嗒,嗒,嗒,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张军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停着一辆银色的微型面包车。车身上有锈迹,轮胎沾着泥。老夏站在车边抽烟,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整齐。
大玲从楼道里出来了。她走得很快,大衣的下摆随着步子摆动。
老夏看见她,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他拉开车门。
大玲钻进车里。老夏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那边,上车。
车子发动了。排气管冒出一股白烟,在冷空气里散开。车子开走了,拐过街角,不见了。
车里很冷。老夏开了暖风,但没那么快热起来。
大玲坐在副驾驶座上,把手提包放在腿上。她看着窗外,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扫大街的,穿着橙色的马甲。
老夏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
“诶,孩子呢?”他问。
大玲没转头:“他俩在家,没让他们来。”
老夏皱了皱眉:“那怎么行呢?中午吃啥呢?”
“哎呀,你别管了,有头吃。”
车子开过两个红绿灯。街上的人多起来了,有骑自行车的,有走路的,都穿得厚实。
到了一个路口,红灯。
老夏踩了刹车。他转过头,看着大玲。
大玲今天很不一样。很好看。
老夏伸手,一把搂过大玲的肩膀。
大玲身体一僵,没动。
老夏的脸凑过来,亲她的脸。他的嘴有点干,亲在脸上,有点扎。
男人的急色,像坏了阀门的煤气罐,嗤嗤往外漏着危险的廉价欲望,还自以为点燃的是浪漫的火苗。
大玲“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两个人吻在一起。呼吸混着呼吸。
老夏的手从大玲的肩膀往下滑,滑到腰上,停了一下,又往上,隔着毛衣一把攥住了那本该被尊重的柔软高地。毛衣很厚,但能感觉到下面的形状。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二婚男人的急不可耐就像饿狗看见肉包子,等不及回家,半路就想叼一口。
大玲的身体抖了一下。
老夏的手还想往里探,想从毛衣下摆伸进去。
大玲的身体先是僵硬地迎合了半秒,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他推开:
“干嘛?都在车里呢,路上都是人。”她的声音有点喘,脸红了,但那半秒的迎合,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羞耻。
她的抗拒像防盗门,看着结实,钥匙对了(利益)或者力气够了(情欲),咔哒一声也就开了条缝。
老夏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他看了看后视镜,又看了看窗外。旁边有辆自行车骑过去,骑车的人往车里看了一眼。
绿灯亮了。
老夏挂挡,踩油门。车子开动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大玲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车窗上,映出她模糊的、涂着口红的倒影。她知道,从答应上这辆车开始,某种交易就已经达成了。她的默许,是她递给老夏的、一把通往自己生活的钥匙。只是她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急着,在第一个路口就想拧开门锁。
车里的暖风终于热起来了,吹在脸上,暖烘烘的。
成年人的苟且,常常发生在逼仄的空间里。车厢那么小,装不下体面,只装得下急不可耐的欲望和半推半就的妥协。
张军放下窗帘,回到桌边。
少年沉默地咽下了一切。他咽下母亲涂了口红的背叛,咽下那个男人面包车排出的污浊尾气,咽下这个家正在缓慢发生的、静默的沦陷。穷人家的孩子早熟,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苦难这碗饭,从来不管你的牙长没长齐,就硬生生给你灌了下去。
小娟小声问:“哥,妈妈是不是要结婚了?”
张军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包子,掰成两半,递给妹妹一半。
“吃饭。”他说。
穷人家的长子,心是漏雨的屋顶,既要撑着不让这个家塌下来,还要默默接住母亲心里落下的,所有不甘的雨滴。
一大早,英子就给妈妈倒尿盆。尿盆是搪瓷的,白色的,边缘有些掉瓷,露出黑色的铁。她把尿倒进厕所,用水冲干净,又用热水烫了一遍。
红梅戴着一个粉色的毛线帽,穿着棉布睡衣,睡衣胸前有扣子,方便喂奶。小年在她怀里,闭着眼睛用力地吮吸。红梅皱着眉,疼,但她忍着。
母乳喂养是场痛并快乐着的绑架,孩子叼着你的乳头,叼走的是你的自由。
英子给妈妈换了干净的睡裤。裤子上有淡淡的血渍,是恶露还没彻底干净。她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妈妈。
伺候月子是一场血淋淋的成年礼。女儿在这一个月里,提前预支了女人一生的苦楚——生育的疼痛、身体的失控、自由的让渡,以及无条件的爱的代价。
常莹在厨房给红梅做月子餐。红糖,荷包蛋,馓子,煮成一碗汤。
常莹手里的勺机械地搅着。
她想起自己泼出的脏水,如今都倒流回自己锅里。恨过,嫉妒过,使过绊子。可里屋躺着为常家生儿子的女人,是她曾往死里踩的弟媳。
汤滚了,咕嘟咕嘟响,像在嘲笑她这一生——争强好胜半辈子,临了竟要靠伺候月子来换一个“自己人”的名分。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太甜,甜得发苦,甜得像她不得不咽下去的、迟来的认输。
院子门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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