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呵气成冰。
云无涯拢着紫金手炉，正对着一盘残局，与自己对弈。叶知秋则在廊下擦拭着她的长刀，刀锋映着雪光，泛着森森寒气。炉火噼啪，雪落无声，竟有种罕见的宁静。
这宁静，被一阵急促到几乎破碎的马蹄声和嘶鸣打破。
“神医！云神医！求您救命——！”
一个满身是雪、几乎冻僵的劲装青年踉跄着冲进院子，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双手高举一枚玄铁令牌，声音嘶哑绝望：“我家主人……中了‘赤焰蛊’……普天之下，唯有您或可一救！酬金……任凭开口！”
“赤焰蛊？”云无涯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凝重，“传说中，能让人五脏如焚，七日之内化为焦炭的苗疆禁术？”
“是！已是第三日了！”青年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主人此刻在百里外的镜湖小筑，唯有那里的千年寒潭之水能暂时压制火毒……但撑不了多久了！”
云无涯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落下一子：“镜湖小筑？那可是‘活人不医’赛华佗的地盘。他肯借地方给你家主人？”
青年语塞，脸上浮现悲愤与无奈。
叶知秋收刀入鞘，走到云无涯身边，低声道：“很麻烦？”她虽不懂医术，但从云无涯的神色和那“赤焰蛊”的名字，也知非同小可。
“麻烦透了。”云无涯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悠悠地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赛华佗那老顽固，与我素来不和。此去不仅要救人，还得先跟那老家伙斗法。”他目光转向那青年，嘴角勾起熟悉的、算计的弧度，“这价钱，可得翻倍。”
青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声道：“只要能救主人，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成交。”云无涯拍板，随即看向叶知秋，眨了下眼，“叶姑娘，看来这个年，咱们得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记得多带件衣裳，工钱照算，外加恶劣环境补贴。”
叶知秋懒得理他的浑话，只是干脆利落地转身：“一炷香后，马车备好。”
她知道，当他开始用这种玩笑语气说话时，往往意味着事情真正棘手了。
镜湖小筑，坐落于群山环抱的一片冰封湖泊中央。小筑本身以暖玉和特殊木材建造，温暖如春，与室外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此刻，小筑内的气氛，比外面的冰雪更冷。
“云无涯！你这黄口小儿，也配踏足我的镜湖小筑？”一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赛华佗，正怒气冲冲地挡在病房门口，“里面的病人，老夫自会医治，用不着你插手！”
“您医治？”云无涯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用您的‘玄冰针’强行镇压火毒？啧啧，饮鸩止渴罢了。三日已过，火毒早已侵入心脉，再用寒性疗法，外冰内火，病人怕是撑不过今夜子时，就要经脉尽断而亡。”
赛华佗脸色一变，显然被说中了心思，却仍强硬道：“狂妄！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云无涯慢条斯理地打开随身药箱，“我只懂，要解这赤焰蛊，需以‘金针渡穴’之术，引导火毒汇聚，再以至阳至刚之内力辅以特制解药，方能化去。光靠您那口寒潭，可不管用。”
“金针渡穴？说得轻巧！”赛华佗冷笑，“施针者需对内力掌控妙到毫巅，稍有不慎，火毒逆冲，先死的就是施针者！你这惜命如金的小子，肯为陌生人冒此奇险？”
此话一出，旁边的叶知秋心头猛地一紧，看向云无涯。
云无涯却仿佛没听见，只对那引路的青年道：“准备热水、烈酒，还有，把我要求的药材立刻拿去煎煮，三碗水煎成一碗。”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平时罕见的权威。
青年连忙应声而去。
云无涯这才看向赛华佗，笑容淡去，眼神清冷如镜湖之冰：“赛前辈，医者父母心。您守着‘活人不医’的规矩，是您的事。我云无涯行事，只凭‘我想救’，和……‘他出得起钱’。”
他绕过赛华佗，推门而入。
叶知秋紧随其后，在关门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被噎得脸色铁青的赛华佗，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浓。
病房内，热气扑面。一个面容俊朗、此刻却浑身通红、皮肤下仿佛有火焰在流动的中年男子躺在玉床上，气息奄奄。
云无涯屏退旁人，只留叶知秋在身边。他取出金针，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叶知秋，”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等下我施针时，不能有丝毫打扰。你守住门口，任何人，包括赛华佗，擅入者，格杀勿论。”
叶知秋重重点头：“好。”
“还有……”云无涯动作顿了顿，没有看她，声音低了几分，“金针引导火毒时，部分毒性可能会……逸散。你离我远些，莫要沾染。”
叶知秋握紧了刀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到了门后，如同最忠诚的守护神。
云无涯深吸一口气，指尖金针闪烁着柔和却坚定的光芒，逐一刺入患者周身大穴。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渐渐地，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开始微微发白。
随着金针的深入，病人皮肤下的“火流”似乎被引导着，开始向几处穴位汇聚。但与此同时，一丝丝灼热的气息，也开始从云无涯持针的手指，向他体内蔓延。
叶知秋紧紧盯着他，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轻颤一下的指尖，心也跟着揪紧。她终于明白赛华佗那句话的意思——施针者，同样冒着生命危险。
时间一点点过去，病房内的温度越来越高。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叶知秋眼神一厉，长刀瞬间出鞘半寸！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枚淬毒的袖箭破窗而入，直射云无涯后心！
“小心！”
叶知秋想也没想，身形如电，挥刀格挡。
“铛！”袖箭被击飞。
然而，就在她分神格挡的这一刹那，病床上的病人因外界干扰，体内火毒猛然一阵剧烈翻腾！
云无涯闷哼一声，引导火毒的内力瞬间反噬，一丝远比之前强烈的赤红火毒，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骤然顺着他指尖的金针，窜入他的经脉！
“噗——”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由白转红，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云无涯！”叶知秋魂飞魄散，冲过去扶住他。
触手之处，一片滚烫！他的体温高得吓人！
云无涯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看了一眼还剩最后两针的病人，咬着牙，声音嘶哑：“别管我……先……抓刺客……”
叶知秋看着他痛苦却依旧坚持的眼神，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愤怒瞬间席卷了她。
“你撑住！”她将他小心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她如同修罗般冲出病房，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了兵刃交击之声和一声短促的惨叫。
当她提着滴血的长刀，带着一身寒气回到病房时，云无涯已经勉强施完了最后两针。病人皮肤上的赤红正在缓缓消退，气息也逐渐平稳。
而云无涯，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那缕入侵的火毒在他体内肆虐着。
赛华佗此时也闻声赶来，看到病人情况稳定，先是震惊，再看到云无涯的状态，脸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这小子……还真让他做到了。可他引了火毒入体……”
叶知秋没理会他，径直走到云无涯面前，蹲下身，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云无涯，你怎么样？”
云无涯勉强睁开眼，对上她写满担忧的眼眸，竟还有力气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死不了……就是……有点热……”他试图像往常一样说句玩笑话，却连声音都在发颤。
叶知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忽然伸出手，用自己带着室外寒气的、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滚烫的手腕。
“我带你去找寒潭。”她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无涯怔住了，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与她平日武力值截然相反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一时间，竟忘了体内的灼痛。
赛华佗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喃喃道：“罢了罢了……寒潭就在后面，带他去吧。这火毒虽烈，但量少，以他的功力，加上寒潭辅助，逼出来不难……只是要吃些苦头。”
叶知秋闻言，不再犹豫，小心地将云无涯的手臂绕过自己脖颈，扶起他，一步步朝着小筑后的寒潭走去。
她的背影挺拔，支撑着他的重量，仿佛能为他扛起一切风雨。
云无涯靠在她身上，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冽的气息，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专注而坚毅的侧脸，体内烈火焚身的痛苦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他忽然觉得，这次受伤，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第七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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