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灰烬掠过秀娥的发梢时,她正站在山口的老槐树下。昨夜的雨在泥路上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远处自家院子的方向腾起袅袅青烟,像条断了线的灰绸子。她摸了摸胳膊上缠着的粗布条,血已经止住,只是动一动就钻心地疼。
秀娥!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
她没有回头,却听见王瘸子拄着拐杖的声。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冷硬的红薯饼:吃点吧,走山路费力气。
秀娥眼眶一热。王瘸子是村里有名的倔脾气,去年赵长贵偷了他半袋麦子,他还追到家里理论。此刻老人却把饼塞进她手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忍:那火...是杏花点的。
这话让秀娥浑身一颤。她想起昨夜杏花尖叫着跑出院子时,手里攥着的那截红绸——正是新袄上扯下来的。
赵长贵被张铁匠揍了个半死,王瘸子蹲下来,往树根上磕了磕烟袋锅,人参也被抢了。现在债主们堵在他家,说要拆房抵账。
秀娥望着山下蜿蜒的小路,忽然想起成亲那年,她也是从这条路走进赵家的。那时赵长贵挑着红绸扎的担子,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笑。而今二十年过去,同一条路,她却要空着手走出去。
婶子,你要去哪儿?
稚嫩的声音惊得她回头。杏花的女儿小荷站在几步外,手里攥着朵带露水的野菊。八岁的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上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惊人。
去镇上。秀娥蹲下来,指尖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泥,你娘呢?
小荷把野菊塞进她手里,扁了扁嘴:娘跟着赵叔去县城了,说要找大夫治伤。她突然抓住秀娥的衣袖,婶子别走好不好?我给你摘野果,可甜了。
秀娥喉咙发紧。小荷是杏花和瘸腿丈夫生的,平日里总爱往她家跑。她记得去年冬天,小荷冻得发紫的小脚,是她用热水给焐暖的。
王瘸子重重叹了口气:走吧,趁天还早。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铜钱,路上买碗热汤喝。
秀娥正要推辞,山脚下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赵长贵的声音混着咳嗽声飘上来:秀娥!你把休书藏哪儿了?
她猛地站起身,把野菊别在小荷耳边,转身就往山道上跑。身后传来赵长贵的咒骂,还有债主们的叫骂声。林子里的鸟雀被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听见王瘸子喊:别追了!让她走吧!
跑出五里地时,秀娥在溪边歇脚。水面映出她憔悴的脸,鬓角不知何时添了几根白发。她想起教书先生说过的话:女子失节事大,可失了心,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正出神时,对岸传来马蹄声。一辆青布马车停在渡口,车帘掀开,露出张戴着帷帽的脸。
可是秀娥妹子?
声音有些耳熟。秀娥眯起眼,看着车上人走下来。月白色绸衫,翡翠耳坠,若不是那道熟悉的眉间红痣,她几乎认不出这是五年前去了省城的堂姐。
玉枝姐?
堂姐快步跨过木桥,握住她的手:听说你家出事了,我特意绕路来寻你。她目光落在秀娥胳膊的伤处,走,跟我去省城,我在绸缎庄谋了份差事,正缺个帮手。
秀娥望着马车里露出的半匹云锦,突然想起杏花那件红袄。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我...我得先去镇上寻个活计。
糊涂!堂姐摘下帷帽,露出精心描过的眉,你以为镇上的活计那么好寻?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啧啧。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姐在省城见得多了,像你这样的容貌,只要肯......
我只想清清白白过日子。秀娥打断她的话,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堂姐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银镯子:拿着,路上用。见秀娥推辞,又塞给小荷,给孩子买糖吃。
小荷怯生生地望着秀娥,见她点头,才把镯子攥在手里。马车渐渐远去时,秀娥听见堂姐在车里说:若改了主意,就去省城云锦阁找我。
晌午时分,秀娥带着小荷进了镇。街边包子铺飘来肉香,小荷咽了咽口水。秀娥摸出王瘸子给的铜钱,买了两个包子,自己只咬了一小口。
婶子,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家?小荷突然问。
秀娥望着孩子沾满油星的嘴角,心里一酸:你想回家吗?
小荷摇摇头,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她手里:我爹说,娘跟着赵叔不是好事情。她抱紧秀娥的胳膊,婶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镇上的布庄正在招人。秀娥站在告示前,把小荷的手交给门口的货郎照看,整了整衣襟走进去。老板娘上下打量她,目光停在她发间的野菊上:会算账吗?
略识得几个字。秀娥想起年轻时赵长贵教她打算盘的光景,那时他总说她手指巧,适合管账。
行,先试三天。老板娘扔给她块抹布,把货架擦干净。
擦到第三排时,门外突然传来骚动。秀娥抬头,正看见杏花和赵长贵站在街对面。杏花换了件崭新的桃红衫子,手腕上戴着她从未见过的金镯子。赵长贵的脸肿得老高,却还搂着杏花的腰。
那不是赵家媳妇吗?有客人小声议论,听说被休了?
秀娥低下头,抹布在檀木货架上擦出细密的声响。小荷从门外跑进来,攥着她的裙角:婶子,他们往这边来了。
杏花的笑声先传进来:哟,这不是秀娥妹子吗?她故意凑近,身上的香粉味呛得人发晕,听说你要找活计?要不要我跟绸缎庄的掌柜说说?
赵长贵盯着秀娥胳膊的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杏花拽住:走啦,别理她。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妹子要是想通了,就来县城找我们。
货郎走进来,往柜台上放了把野枣:那两人不是好东西,别理他们。他指了指后院,我家婆娘刚蒸了馒头,带孩子去吃点吧。
暮色降临时,秀娥抱着熟睡的小荷走在镇外的小路上。老板娘给了她二十文工钱,还有件改小的粗布衣裳。远处的山峦笼在薄雾里,像幅水墨画。
婶子,我们住哪儿?小荷迷迷糊糊地问。
秀娥望着路边的破庙,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先在这儿将就一晚,明天婶子带你去寻间屋子。
庙里的神龛积满灰尘,供桌上摆着半碗冷掉的米饭。秀娥把小荷放在干草堆上,自己靠着墙根坐下。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她摸出怀里的休书,虽然字迹已经模糊,但永不相干四个字依然清晰。山风从门缝钻进来,卷起休书的边角,像只想要飞走的蝴蝶。
婶子,你哭了吗?小荷突然翻身坐起。
秀娥忙擦了擦脸:没有,是风迷了眼。她把孩子搂进怀里,听着庙外传来的虫鸣声,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二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散在风里了。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秀娥用破布堵住漏雨的地方,小荷在她怀里睡得香甜。她望着神龛上褪色的菩萨像,想起成亲时赵长贵说的白头偕老,想起昨夜冲天的火光,想起堂姐说的省城云锦阁。
雨渐渐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秀娥轻轻放下小荷,走到庙外。远处的山道上,几个挑着山货的村民正往镇上走。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庙收拾东西——新的日子,总要从天亮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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