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砸在娘家西厢房的窗纸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用指尖轻轻叩门。后来雨势渐大，风裹着雨丝往窗缝里钻，呜呜咽咽的，倒像是有人在窗外低声哭。李秋月睁着眼睛躺在炕上，听着雨声越来越密，心里的愁绪也跟着翻涌上来，怎么也睡不着。
炕头的木箱上放着那根桃木簪，月光偶尔会透过云层，在簪子上投下一道细碎的光。她想起昨天大山走的时候，站在院坝里回头看她的模样——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手里还攥着那个空了的野山楂布袋子，眼神里满是不舍，却又不敢多留。她当时没敢多看，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可现在闭着眼睛，那个画面却一遍遍在脑子里回放，搅得她心口发闷。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爹端着一盏煤油灯走了进来。灯光昏黄，映着爹满是皱纹的脸，他手里还拿着件厚棉袄，走到炕边，轻轻放在李秋月的脚头。
“雨下大了，夜里凉，盖厚点。”爹的声音很轻，怕吵醒她似的。
李秋月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她知道爹是担心她，可她现在没力气跟爹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爹在炕边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煤油灯的光消失了，屋里又恢复了黑暗。李秋月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枕套带着股旧棉花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娘还在的时候，每次下雨，娘都会把她搂在怀里，给她讲山里的故事，说雨是天上的云在哭，哭完了就会出太阳。可现在，云哭了，娘却不在了，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怀抱了。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秋月起了床，推开房门，看见院坝里积了一层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爹已经起来了，正蹲在石磨旁，用一块破布擦着磨盘上的青苔。他的蓑衣还在滴水，裤脚也湿了大半，可他却像是没察觉似的，擦得很认真。
“爹，这么早怎么不穿件干衣服？”李秋月走过去，想帮爹把蓑衣脱下来。
爹却躲开了，摇了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灶房里煮了红薯粥，你去盛碗喝，暖暖身子。”
李秋月看着爹，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爹是故意找活干，怕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灶房。锅里的红薯粥还冒着热气，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她盛了两碗，端到院坝里的石桌上，又回屋拿了条干毛巾，递给爹。
“先歇会儿，喝碗粥吧。”李秋月把毛巾放在爹手里。
爹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在石桌旁坐下，拿起碗，慢慢喝着粥。李秋月也拿起碗，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勺子轻轻搅着粥里的红薯，看着碗里的倒影发呆。
“昨天大山回去，路上淋着雨了吧？”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爹：“应该没有吧，他走的时候雨还没下大。”
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喝着粥。院坝里很静，只有雨声和喝粥的声音。李秋月看着爹的侧脸，突然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很少跟她说话，可却什么都为她着想。当年她嫁大山，爹虽然不同意，可还是给她准备了嫁妆，还亲自送她到大山家，跟大山说“好好待秋月，不然我饶不了你”。可现在，大山却让她受了委屈，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爹，我想回去看看。”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爹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想通了？”
李秋月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想回去看看庄稼，还有……还有家里的鸡。”
她其实是想回去看看大山，想知道他昨天有没有淋着雨，想知道他一个人在家过得好不好。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找个借口。
爹看着她，笑了笑：“想回去就回去，别找借口。爹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
李秋月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没说话。
吃过早饭，雨已经停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山路上积了很多泥水，不好走。爹给她找了双胶鞋，又给她装了些红薯和玉米饼，让她路上吃。她接过布包，跟爹说了声“我走了”，就转身踏上了山路。
爹站在院坝里，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山路尽头，才转身回了屋。他走到东厢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李秋月娘的照片，还有一件李秋月小时候穿的小棉袄。他拿起照片，用手轻轻擦着上面的灰尘，叹了口气：“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难处了，你在天有灵，多保佑她吧。”
山路很难走，到处都是泥水，李秋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胶鞋里灌满了泥，重得像灌了铅。她走得很慢，心里却很着急，想快点回到家，看看大山是不是好好的。
走了大概两个时辰，终于看见了她和大山住的那个院子。院坝里的老槐树叶子被雨水打湿了，垂在枝头，看起来没了往日的精神。院门关着，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她走进屋，看见灶房里冷锅冷灶，锅里还放着上次她没洗的碗。她心里一阵着急，大声喊着“大山”，却没人回应。
她又走到卧室，看见炕上的被子没叠，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样子。她心里更着急了，难道大山出事了？她赶紧转身往外跑，想去邻居家问问，却看见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大山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捆柴，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裤脚也湿了，脸上沾了些泥土，看起来很疲惫。他看见李秋月，眼睛一下子亮了，赶紧放下肩上的柴，快步走过来：“秋月，你怎么回来了？”
“我……我回来看看。”李秋月看着大山，心里一阵难受，“你去哪儿了？我喊你没人应。”
“我去后山砍柴了，”大山笑了笑，伸手想帮她拂掉脸上的灰尘，却又停住了，“昨天回来的时候淋了点雨，今天早上起来觉得没事，就去砍柴了，想着给你烧炕。”
李秋月看着大山，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知道大山是为了她，可却让自己受了罪。她伸手摸了摸大山的额头，有点烫，心里更难受了：“你都发烧了，还去砍柴，你是不是傻？”
大山笑了笑，把她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握在手里：“没事，我身体好，扛得住。你回来了就好，我还以为你要在娘家住很久呢。”
李秋月看着大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大山是真心想让她回来，可她心里的坎还没过去。她抽回手，擦了擦眼泪：“我回来看看庄稼，还有家里的鸡。”
大山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失落。他知道李秋月还没原谅他，可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灶房：“我给你煮碗鸡蛋面吧，你肯定饿了。”
李秋月没应声，跟着走进灶房。大山拿起锅，开始烧水，动作有些笨拙，水溅出来，烫得他赶紧往后缩手。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锅：“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大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走到炕边坐下，看着李秋月的背影。灶房里的火光映着李秋月的身影，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些，垂在肩上，看起来很温柔。大山想起以前，每次他从山上回来，李秋月都会给他煮碗鸡蛋面，还会把鸡蛋剥好，放在他碗里。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可却很开心，每天都有盼头。
“秋月，”大山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跟佳琪真的没什么，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煮面的手顿了顿，没回头：“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大山的声音带着点委屈，“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不该让你伤心，可我已经改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李秋月把面条放进锅里，轻轻搅动着：“大山，我不是不肯原谅你，我是怕。我怕我原谅你以后，你还会像以前那样，我怕我再受一次伤。”
大山站起身，走到李秋月身边，从身后轻轻抱住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真的。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好好照顾这个家，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李秋月靠在大山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还有淡淡的柴火味，心里一阵酸楚。她其实是想相信大山的，可一想起那些事，心里的坎就怎么也过不去。她转过身，看着大山的眼睛：“大山，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会慢慢想通的。”
大山看着李秋月，点了点头：“好，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面条煮好了，李秋月盛了两碗，放在案板上。一碗给大山，一碗自己留着。大山拿起碗，慢慢吃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李秋月，生怕她再离开。李秋月也拿起碗，吃着面条，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
吃过午饭，大山去炕上歇着了，他发着烧，脸色很不好。李秋月收拾好灶房，又去院子里喂了鸡，然后坐在炕边，看着大山的睡颜。他的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角还带着点委屈，像个孩子似的。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一阵难受，伸手轻轻抚平他皱着的眉头。
大山似乎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着李秋月，笑了笑：“你没走？”
“我不走，”李秋月摇了摇头，“我在这儿陪你。”
大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把李秋月拉到身边，紧紧抱住她：“秋月，谢谢你。”
李秋月靠在大山的怀里，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知道，她心里的坎还没过去，可她愿意给大山一个机会，也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她希望他们能回到以前的日子，希望这个家能重新变得温暖。
傍晚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还是淅淅沥沥的，敲在窗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大山还在睡着，李秋月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雨，心里的愁绪也慢慢散了些。她想起爹说的话，说日子是自己过的，得自己拿主意。她知道，她不能总揪着过去不放，她得往前看，得给大山一个机会，也给这个家一个机会。
“大山，”李秋月轻轻推了推大山，“醒醒，该吃晚饭了。”
大山睁开眼睛，看着李秋月，笑了笑：“好。”
李秋月扶着大山坐起来，给他盛了碗玉米粥，又拿了个玉米饼。大山接过碗，慢慢吃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李秋月，眼神里满是温柔。李秋月看着他，也笑了笑，心里的愁绪终于散了些。
夜里，大山的烧退了些，精神也好了很多。他躺在炕上，抱着李秋月，跟她讲着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说鸡下了多少个蛋，说玉米长得有多好。李秋月靠在大山的怀里，听着他的话，心里慢慢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路还很长，可能还会有很多坎坷，可她愿意跟大山一起走下去，一起守护这个家。
雨还在下，敲在窗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可这次，却不再让人觉得愁了，反而像是一首温柔的歌，陪着他们慢慢入睡。李秋月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点笑，她知道，明天太阳一定会出来，他们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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