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但雨势渐止。驿站庭院里积了不少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士兵们早早起身,检查车马,收拾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伙夫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熬粥,米香混杂着潮湿的木柴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
林微醒得很早。
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睡。
太史局秦观昨夜那些问题,像细针一样扎在他心头。
对方显然知道得不少,却偏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只是“补录备案”的姿态。
这种若即若离的试探,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警惕。
他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
体内依旧虚弱,但经过一夜调息,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
天衍罗盘放在枕边,裂纹中的金光似乎比昨日明亮了一丝——不知是错觉,还是气运滋养的效果。
敲门声响起。
云疏影端着热水和干净布巾进来,身后跟着林安,手里捧着刚煎好的药。
“公子,该用药了。”
云疏影将布巾浸湿拧干,递给林微,
“冯公公那边已经起身,吩咐说辰时三刻出发。”
林微接过布巾擦脸,水温刚好。他看向窗外忙碌的士兵,问道:
“昨夜驿站可还平静?”
“表面上平静。”
云疏影压低声音,
“但柳姑娘说,后半夜她巡哨时,发现驿站西北角的马厩附近有人影晃动。
等她追过去,人影已消失,只在地上发现这个。”
她递过来一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制钱,而是特制的、边缘有细密锯齿的样式。
林微接过细看,铜钱上隐约刻着一个“宁”字。
“宁王府的暗记。”
林微眼神一凝,
“看来我们这位亲王殿下,消息比太史局还灵通。”
“公子,这一路……”
云疏影眼中满是忧色。
“无妨。”
林微将铜钱收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是你和小安,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尤其是小柔那边,回京后你要多留意。”
“我省得。”云疏影重重点头。
用过药,林微简单用了些早膳——清粥、咸菜、两个馒头。
冯公公那边却讲究得多,小太监专门从驿站厨房要了鸡蛋、肉脯,还泡了一壶上好的雨前茶。
用膳时,这位公公隔着桌子对林微笑说:
“侯爷真是简朴,连早膳都这么……素净。”
“习惯罢了。”
林微淡淡道,
“边关将士能吃上热粥已是难得,林某不敢奢求。”
冯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打了个哈哈:
“侯爷心系将士,令人敬佩,令人敬佩啊。”
辰时三刻,队伍准时出发。
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车马行进缓慢。
林微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神识却始终保持着警觉。
天衍罗盘放在膝上,裂纹中的金光微微流转,如同呼吸。
行至午时,前方探路的锦衣卫回报:十里外有一处小镇,名唤清河镇,是这条官道上重要的歇脚点。
萧北辰请示是否在镇中休整用膳。
“可。”
林微点头,
“将士们也需休息。不过……镇上情况如何?”
“回侯爷,”
锦衣卫百户恭敬道,
“属下已派人先入镇查探。
清河镇不大,约三百户人家,有个小集市。
镇中有两家客栈,五六家食肆。
看起来……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林微睁开眼,
“太过正常,反而不正常。
传令下去,入镇后加强戒备,不得扰民,但也不可松懈。”
“遵命!”
队伍继续前行。
林微掀开车帘,望向窗外。
雨后初晴,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泥泞的官道上投下斑驳光影。
路旁的田野里,偶有农人抬头张望这支庞大的队伍,眼神麻木而疏离。
战乱年代,百姓对官兵的态度,更多是畏惧而非亲近。
忽然,他心念微动。
怀中的天衍罗盘轻轻震颤了一下,裂纹中的金光朝某个方向偏移——那是车队后方,阿雅娜姐妹马车所在的位置。
“停车。”林微沉声道。
车队缓缓停下。
萧北辰策马赶来:“侯爷,有何吩咐?”
“请阿雅娜姑娘过来一趟。”
林微说,“就说……我有事相询。”
萧北辰虽不解,仍领命而去。
不多时,阿雅娜跟着他来到林微车旁。
这姑娘换了身中原女子的素色衣裙,但头发仍编成草原样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清澈。
“国师找我?”她有些拘谨地问。
林微看着她:“阿雅娜姑娘,方才你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尤其是……与你血脉能力相关的?”
阿雅娜一愣,随即闭上眼睛,似乎在用心感受。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我……好像感觉到姐姐那边有些不安。但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就是……心慌。”
林微目光一凝:“你姐姐现在在车上?”
“在。她说昨夜没睡好,想补觉。”
“带我去看看。”
林微下车,在萧北辰和云疏影的陪同下,走向后方马车。
阿雅娜的姐姐阿依莎单独乘坐一辆较小的马车,此刻车帘紧闭。
“姐姐?”
阿雅娜敲了敲车厢,“国师来看你了。”
车内寂静片刻,才传来阿依莎有些沙哑的声音:
“请……请进。”
阿雅娜掀开车帘。
车内,阿依莎靠坐在软垫上,脸色比昨日更苍白,额头上满是虚汗。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阿依莎姑娘身体不适?”
林微站在车外,没有贸然上车。
“没……没事。”
阿依莎勉强笑了笑,“只是有些晕车。”
林微看着她那双与妹妹相似却深藏不安的眼睛,沉默片刻,忽然道:
“姑娘怀中之物,可否借林某一观?”
阿依莎身体一僵,下意识抱紧包袱:
“这……这只是些随身物品,不值一看。”
“姐姐?”阿雅娜也察觉到了异常。
就在这时,阿依莎怀中的包袱突然透出一缕极淡的、常人难以察觉的黑气!
那黑气扭曲如蛇,试图钻出包袱,却仿佛被什么力量束缚,只能在布料表面游走。
阿雅娜惊呼一声,阿依莎更是脸色煞白。
林微眼神一厉,伸手虚抓——并非真的触碰,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笼罩车厢。
天衍罗盘在怀中金光大盛,那道黑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只有灵觉敏锐者才能听到的尖啸,瞬间缩回包袱内。
“萧兄,清场。”林微沉声道。
萧北辰立即挥手,周围锦衣卫迅速散开,在马车周围形成警戒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柳如烟和南宫玉也闻讯赶来,一左一右护住马车。
林微这才上车,在阿依莎对面坐下。
车厢内空间狭小,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阿依莎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阿依莎姑娘,”
林微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石山祭坛废墟中,你拿了什么东西?”
阿依莎浑身一颤,良久,才颤声问:
“你……你怎么知道?”
“方才那缕黑气,与黑石山顶裂缝的气息同源。”
林微看着她,
“而且,从昨夜起,我就感觉到车队后方有异常的波动。
起初以为是错觉,但方才阿雅娜姑娘说心慌,我便确定了——是你身上的东西在作祟。”
阿依莎咬着嘴唇,终于,缓缓打开了怀中的包袱。
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而在衣物最深处,露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碎石。
那石头表面粗糙,隐约可见细微的晶体结构,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不适的寒意。
正是昨夜阿依莎噩梦时发烫的那块碎石!
“这是……”阿雅娜瞪大眼睛。
“祭坛中央的石头。”
阿依莎低声说,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捡它。
当时祭坛崩毁,这块石头滚到我脚边,我鬼使神差就……就藏起来了。”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
“国师,它是不是……是不是很危险?
我昨晚梦见很多裂缝,很多眼睛……是不是因为它?”
林微没有立即回答。
他伸出手,悬在碎石上方三寸。
天衍罗盘的金光从掌心透出,笼罩碎石。
碎石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那些纹路中,有极淡的黑气在缓慢流动。
“这是一块‘门石’。”
林微缓缓收回手,神色凝重,
“祭坛的核心碎片,承载着部分裂缝的力量。
它本身不危险,但……它会吸引裂缝另一侧的东西。”
他看向阿依莎:
“你这几天,是不是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你?
睡觉时容易做噩梦?
靠近水源时会感到莫名心悸?”
阿依莎重重点头,眼泪终于落下:
“是……我以为只是受了惊吓,原来……原来是它在作怪。”
“为什么不说?”
阿雅娜又急又气,
“姐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我……我怕。”
阿依莎哽咽道,
“我怕你们觉得我是故意藏了邪物,怕你们不让我跟着回京,怕……怕再也见不到白狼部的族人。”
林微沉默片刻,伸手拿起那块碎石。
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但天衍罗盘的金光迅速包裹住它,那股寒意渐渐被压制。
“此物不能留。”
他沉声道,
“必须销毁。但普通方法不行,需要特殊处理。”
“怎么处理?”萧北辰在车外问。
林微思索片刻:
“需要至阳之物镇压,再以阵法炼化。
京城或许有办法,但路途尚远,需先设法封印。”
他看向阿依莎:
“姑娘,此物我先保管。你可愿意?”
阿依莎连连点头:
“愿意!愿意!
国师快拿走吧,我……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
林微将碎石用一块特制的黄绸包裹——那是云疏影按他吩咐,用朱砂浸泡过的绸布,有驱邪之效。
包裹好后,又在外层贴了三道符箓,这才放入怀中贴身收藏。
天衍罗盘的金光立刻涌向包裹,形成一个无形的封印。
碎石的黑气被彻底压制,再无异动。
“继续赶路。”
林微下车,
“今日务必赶到清河镇。萧兄,传令全队加速。”
“是!”
车队再次启程,速度明显加快。
阿依莎如释重负,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
阿雅娜陪在姐姐身边,轻声安慰。
林微回到自己车上,闭目调息。
怀中的碎石虽然被封印,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像一颗不安分的种子,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更让他警惕的是——碎石为何会“滚到”阿依莎脚边?
是偶然,还是……某种吸引?
血脉吸引?
他想起阿雅娜姐妹的灵族特征。
难道裂缝另一侧的东西,对灵族血脉有特殊感应?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发凉。
未时末,车队抵达清河镇。
镇子果然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些低矮的砖木房屋。
集市已散,只剩下些零散摊位。
百姓看到大军到来,纷纷关门闭户,只敢从门缝窗隙中偷偷张望。
萧北辰已提前包下镇上最大的客栈“悦来居”。
客栈两层楼,有二十余间客房,勉强够主要人员住宿。
士兵们则在镇外空地扎营,轮流进镇用膳。
林微和冯公公被安排在二楼最好的两间房,对门而居。
阿雅娜姐妹住在隔壁,柳如烟和南宫玉住她们对面。
萧北辰住楼梯口第一间,便于警戒。
安顿下来后,林微在房中休息。
云疏影去厨房监督煎药,林安在门外守着。
萧北辰安排好防务后,上楼求见。
“侯爷,镇上有情况。”
他进门后低声道。
“说。”
“属下的人发现,镇中有几户人家不太对劲。”
萧北辰神色凝重,
“他们表面上和其他百姓一样畏惧官兵,但眼神里的警惕不是害怕,而是……戒备。
而且,这几户人家的院子都异常干净,连落叶都没有,像是有人专门打扫过。”
“可疑人员?”
“暂时没有发现。但属下已安排暗哨监视。”
林微点头:“做得对。今夜加强警戒,尤其是客栈周围。我总觉得……这一路太安静了。”
“侯爷是指?”
“从朔州到清河镇,两百余里,除了昨日大雨导致冯公公车驾损坏,竟无任何意外。”
林微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
“这不正常。那些不想我回京的人,不会这么安静。”
萧北辰眼神一厉:
“侯爷是怀疑,他们会在清河镇动手?”
“或许。”
林微转身,
“或许他们只是在等更好的时机。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又问:
“宁王府那枚铜钱,查得如何?”
“已派人暗中查访。”
萧北辰道,
“但驿站周围的痕迹被雨水冲毁,难以追踪。
不过……属下的人在马厩的草料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小截断掉的丝线。
丝线是深蓝色,质地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云锦。”
林微一眼认出,
“产自江南,专供宫廷和王府。寻常百姓用不起,驿站驿卒更不可能有。”
“是。而且这丝线断裂处整齐,像是被利器割断。”
萧北辰分析,
“可能是什么人匆匆离去时,衣物被钩住,仓促间割断了线头。”
林微摩挲着丝线,脑海中快速推演。
宁王府的人为何要暗中窥探?
只是为了监视,还是另有图谋?
他们和太史局有没有关联?
和宫中可能存在的噬魂教内应呢?
谜团越来越多。
“萧兄,”
他忽然问,
“如果回京路上真有人动手,你觉得会是谁?
宁王?太史局?
还是……别的什么人?”
萧北辰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都有可能。但属下以为,最危险的,可能不是明面上的敌人。”
“你是说……”
“侯爷可记得,冯公公昨夜与您同车时说的那些话?”
萧北辰压低声音,
“他看似提醒,实则句句都在试探。
而且……属下今早无意间看到,他的一名小太监,在与镇上一个卖菜的老农交谈。
那老农的手,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刀的手。”
林微眼神一凝。
“属下已命人暗中盯住那小太监。”
萧北辰继续道,
“但冯公公是司礼监秉笔,天子近侍,若无确凿证据,我们动不得他。”
“我明白。”
林微点头,
“静观其变吧。若他真有异动……总会露出马脚。”
谈话间,楼下传来喧哗声。
萧北辰走到窗边一看,皱眉道:
“是太史局那位秦主簿,他带着两名随从,说要见侯爷。”
“来得真快。”
林微冷笑,“请。”
秦观很快上楼。
他今日换了身深绯官袍,显得更加严肃。
进门后,他先向林微行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侯爷,下官刚收到太史局飞鸽传书。
张太史有令,请侯爷抵京后,立即前往太史局述职,不得延误。”
“述职?”
林微挑眉,
“林某非太史局属官,为何要向张太史述职?”
“侯爷所用之术涉及‘非常之事’,按大周律,凡涉此者,太史局有权过问。”
秦观语气强硬,
“张太史说了,此事关乎国运,请侯爷以大局为重。”
“若我不去呢?”
“那下官只好如实上报。”
秦观盯着林微,
“届时,恐怕就不是‘请’了。”
话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萧北辰脸色一沉,手已按上刀柄。
林微却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秦主簿,”
林微缓缓道,
“回京后,林某自会向陛下复命。
至于太史局……若陛下有旨,林某自当遵从。
若无旨意,恕难从命。”
秦观脸色变了变,似乎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深深看了林微一眼,拱手道:
“下官话已带到,侯爷好自为之。”
说完,转身离去。
萧北辰关上门,沉声道:
“侯爷,太史局这是要撕破脸了?”
“未必。”
林微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张太史若真想撕破脸,就不会只派一个主簿来传话。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施压。”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
“不过,他越急,越说明京城情况复杂。
太史局、宁王、宫中内应……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都在等着我回去。”
“侯爷打算如何应对?”
林微放下茶杯,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既然躲不过,那就直面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我倒要看看,这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夜色渐浓,清河镇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而在客栈对面的屋顶上,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伏着,目光死死盯着林微房间的窗户。
更远的镇外,几个看似普通的行商聚在林中,低声密谈。
“确认了,东西在他身上。”
“今夜动手?”
“不,还不是时候。等过了清河镇,前面有一处绝佳的地方……”
声音低了下去,消失在夜风中。
林微站在窗前,忽然心有所感,望向对面屋顶。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片被风吹动的瓦片。
他怀中的天衍罗盘,金光轻轻闪烁了一下。
危机,正在逼近。
喜欢天衍国师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天衍国师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