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青那套位于报社附近高档小区的公寓，与林妙妙和江辰那个二十平米的城中村出租屋，仿佛是存在于两个平行世界的产物。这里装修是极简的北欧风格，线条干净利落，视野开阔，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却缺少了烟火气和那种……属于“家”的杂乱温暖。
林妙妙抱着膝盖，蜷在客厅冰凉的皮质沙发上，怀里紧紧搂着一个靠垫，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安全感。下午那两张恐怖照片带来的惊悸，仍未完全从她身体里褪去。父母在老家被偷拍的照片，以及那个被残忍划破、泼上红色污渍的小熊玩偶，像噩梦般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她不敢关灯，明亮的灯光至少能驱散一些阴影。她尝试给江辰发信息，问他下班了没有，在做什么，字打了又删，最终只发出去一句无关痛痒的“你吃饭了吗？”，和之前一样，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威胁的事情。她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了。
江辰的回复隔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同样简短：“吃了，还在公司，忙。你稿子弄完了早点休息。”
疏离而疲惫。她看着那行字，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林妙妙吓得浑身一激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谁会来这里？除了顾言青，没人知道这个地址。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猫眼前，紧张地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顾言青。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某知名粤菜馆Logo的纸袋。
林妙妙松了口气，打开门。
“主编？您怎么……”
“顺路过来看看你。”顾言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他举了举手中的纸袋，“给你带了点宵夜，他们家虾饺和烧麦不错，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他的细心和体贴，在此刻惊魂未定的林妙妙看来，像是一道温暖的光。她侧身让他进来，低声道谢。
顾言青将食物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脱下西装外套挂好，仿佛这里是他的另一个办公场所。他看了一眼林妙妙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没有多问，只是说：“先吃点东西。吃完我们聊聊你那篇稿子。”
在他的注视下，林妙妙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吃完后，顾言青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沙发上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把你写的初稿调出来我看看。”
林妙妙连忙照做，将电脑屏幕转向他。
顾言青看得很仔细，手指偶尔在触摸板上滑动，眉头微蹙。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翻阅电子文档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整体框架没问题，切入点也很好。”良久，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妙妙，“但是，力度不够。你太拘泥于程序正义和个体遭遇的描述了，像是在隔靴搔痒。”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深沉：“你要知道，能动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恐吓记者的，绝不仅仅是几个底层办事人员或者普通的开发商。这背后，很可能牵扯到更深层的利益链条，甚至……权力寻租。你的笔，不能只停留在同情和控诉，要去挖掘，去质疑，去刺痛那些真正隐藏在幕后、觉得可以无法无天的人。”
他指着文稿中的几处：“这里，关于拆迁补偿标准的制定过程，你只是引用公开文件，有没有去查过参与制定的专家委员会成员，和开发商之间是否存在利益输送？这里，你提到那家负责拆迁的‘宏远建设’，背景查清楚了吗？它的股东结构，有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地方？”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林妙妙稿件中因为恐惧和认知局限而刻意回避的深层区域。
林妙妙听着他的分析，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她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潜意识的恐惧让她不敢往那个方向深挖。顾言青的话，像是在她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幽暗、也更危险地带的大门。
“可是……主编，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挖，会不会……”她的声音带着犹豫和恐惧。
“会不会更危险？”顾言青接过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峭的弧度，“当然会。但真相往往就藏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们越是想捂住，越是说明那里有脓疮。”
他看着林妙妙，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鼓励和不容退缩的坚定：“妙妙，记住你选择做记者的初心。记者不是记录员，是守望者，有时候，甚至需要是战士。如果你因为害怕就退缩，那正好如了他们的愿。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老太太’被强行拖走，更多的家庭在沉默中破碎。”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林妙妙心上。她想起了龙华村那些麻木而恐惧的脸，想起了老太太被塞进面包车时那绝望的眼神，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职业使命感的热流，冲淡了些许恐惧。
“我明白了，主编。”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我会按照您指的方向，重新调整，深入调查。”
顾言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合上电脑：“很好。相关的调查方向和可能的信息源，我晚点发你。记住，保护好自己，所有的调查和沟通，注意保留证据。”
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那个做科技的男朋友……他最近怎么样？看你这几天状态不好，他没多陪陪你？”
他话题的突然转换，让林妙妙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他……他公司最近也很忙，遇到了些麻烦。”
“哦？创业公司确实不容易。”顾言青语气平淡，“尤其是像他那样，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年轻人，更容易招致嫉妒和打压。如果需要什么资源或者人脉上的帮助，或许我可以帮忙问问。”
他的提议听起来很善意，但林妙妙却莫名地感到一丝不适，连忙摇头：“不用了，主编，谢谢您。他自己的事情，他能处理好的。”
顾言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只是笑了笑：“那好，你早点休息，别熬太晚。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拿起西装外套，转身离开了公寓。
门关上的瞬间，公寓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林妙妙却感觉比刚才更加心乱。顾言青的指导让她看到了报道的另一种可能，也让她意识到了潜藏的巨大风险。而他最后那句关于江辰的看似随意的问询，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她心里。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没过多久，就看到顾言青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驶出了小区大门，汇入夜间的车流。
她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手机。和江辰的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那句干巴巴的“吃了，还在公司，忙。”
她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
“喂？”江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背景音很安静，他应该还在办公室。
“江辰……你还在加班吗？什么时候回来？”林妙妙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嗯，还有点东西要处理。可能……还要很晚。你别等我了，先睡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带着一种被工作耗尽所有心力的麻木。
“我……”林妙妙张了张嘴，想把今天遭遇的威胁、顾言青的到访、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挣扎全都告诉他，但听到他那边无边的疲惫，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江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没……没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叮嘱道，“那你别太累了，记得吃点东西。”
“知道了，你先睡。”
挂了电话，林妙妙握着发烫的手机，久久站在原地。窗玻璃上，映出她孤单而迷茫的身影。
而此刻，辰星科技楼下的阴影里，江辰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刚刚结束与林妙妙的通话。他并没有在办公室，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团队分裂的压力，“星图资本”的诱惑，还有对林妙妙近来状态隐隐的担忧，像几股乱麻缠绕着他。
他抬起头，望着林妙妙所在那个高档小区的方向，眼神复杂。他并不知道她此刻正经历着什么，也不知道，另一个男人，刚刚从他的女孩的临时住所离开。
夜色深沉，两人明明在同一座城市，却仿佛隔着无形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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